九月九日,重陽。


    一隊馬車行到漢水邊,車廂中江蒼探出頭向外望了一眼。


    “父親,漢水為何名‘漢水’?”


    “漢水所對應的,是天上銀河。銀河有‘天漢’之名,故而如此。”江春應道。


    江蒼恍然大悟,道:“原來漢水是銀河的意思啊。”


    “史書有雲,漢高祖初不欲就任漢中,有進言曰‘漢水上應天漢。漢中據有形勝,進可攻退可守,秦以之有天下’,劉邦乃就漢中王。”


    說話的卻是江荻。


    她今年已十八歲,臉愈顯得有些方,但男裝打扮,氣質溫雅自信,倒顯得比江蒼要出眾得多,此時手裏還拿著一卷《太平寰宇記》看著以了解天下山川形勢。


    隨口作了補充,江荻轉向江春,忽問道:“父親可聽說過‘天漢幕府’?”


    “有所耳聞。”江春道:“近兩年來,常有人言,李節帥治川蜀,政令多交幕府施行,或稱‘天漢幕府’,或稱‘漢台幕府’,這並非好事啊。”


    江荻道:“有些年未見到韓老與以寧先生了,這天漢幕府想必便是由他們主事吧?說來,當初在敘州時,女兒也隨以寧先生做過事。”


    江春不以為然笑了笑,忘了說話。


    他此番前來,正是因與李瑕、韓家的關係,又要升官了……


    前方,一座石製大橋已橫在漢水之上,馬車直接過江。


    北岸,城外已搭起一間間屋舍、商鋪,可見漢中城之規格已擴展到了外城。


    漢江下遊貨船雲集,商旅繁盛……


    江春隻這般掃了一眼,馬車便穿過外城街道,穿過望江門,駛進天漢大街。


    ~~


    李昭成捧著幾封公文,拐過天漢大街,至帥府大門外,抬頭看了一眼古漢台,若有所感,於是登上高台。


    踏上石階,隻見嚴雲雲正扶著韓承緒站在漢台上說話。


    嚴雲雲如今不常戴麵具,坦然露出一邊臉上的傷痕,痕跡卻淺了許多,不像以前那般隆起,剩下半麵通紅。頭發則已完全盤起,作婦人裝束。


    她已嫁了人,挑來挑去,挑了一個叫韓無非的潦倒大夫。


    韓無非醫家庶子出身,名字就是“莫有非份之想”的意思,腦子亦不太好用,被嫡親兄弟掃地出門後庸庸碌碌,若非遇到嚴雲雲,連生母都養不活。


    他們成親後,韓承緒親自試了試韓無非的醫術,連當個軍大夫尚不夠格,隻能到藥局裏做些搗藥的小差事。


    這般一個人,李昭成自是看不上,認為配不上嚴雲雲,但她說他好,他也無可奈何。


    他自己也成了親,娶了史氏之女……


    此時再在漢台相遇,李昭成才意識到他們各自都已到了人生新的狀態,都不再似從前了。


    “見過韓老。”李昭成行了一禮。


    他已為人夫,開始蓄須,短短一茬,還不算很長,氣質卻顯得沉穩了許多。


    韓承緒回過頭,和藹地笑了笑,道:“大郎君來得正好,本想著要過去找你一趟。”


    “晚輩馬上要去長安,想必韓老有諸多事務要交代?”


    “你近來可覺為難?”韓承緒不急著交代,隻如閑聊般問道。


    李昭成略略苦笑,但搖了搖頭。


    他知道這問的是他的親事。


    李墉安排的,先讓他娶了史氏,婚事有些倉促。結果成親不過半月,長安消息送來,說是劉黑馬願降,但希望與李家聯姻。


    史俊當然極是不滿,李墉卻早有安排,稱李昭成為李家長房之裔係,兼李墉這一房嗣子,大宗子兼祧小宗,宜娶兩房妻氏繼承香火。


    難題便拋到了史俊這邊,女兒都已經嫁了,偏一方麵是勸北地世侯歸附的大事,另一方麵李家有理有據、長篇大論……談到最後,也隻能捏著鼻子默認。


    李墉安排完此事,心滿意足,自帶著他的學生們往隴西主持局勢,留下李昭成每日應付史俊的臭臉。


    為難當然是很為難,但不足與人道。


    “韓老費心了,晚輩勉強能夠應付。”


    “那就好。”韓承緒道:“與你嶽翁那邊,我們說的是與劉家還在談,你莫說漏了嘴……與你妻子也須保密。”


    李昭成應道:“是,晚輩曉得。”


    事實上,他與史氏還不算太親近,史氏持家有道這他是喜歡的,但夫妻之事,抱著她便如抱著榆木,卻也讓他感到太無意趣了。


    想到這裏,李昭成盡力不去看嚴雲雲,心知人生在世沒有十全十美。


    “你的頭一樁婚事,李公為你操持停當。這第二樁,到了長安,便由阿郎為你操持,到時,李公隻怕又要從隴西往長安一趟。”


    “晚輩正有些犯愁,此去長安,不知該不該帶上家室?”


    “帶上。”韓承緒道:“你到長安成婚之後,帶上兩位妻氏隨李公往隴西,離了其娘家,不難應付。”


    “多謝韓老指點。”


    韓承緒點點頭,便交代起李昭成到了長安以後要辦的許多事務。


    “如今已是九月,阿郎收複隴西的奏報,想必已陸續送到朝廷,中樞那邊,想必正在議論是否遂阿郎所請,調王堅鎮守隴西,你須提醒阿郎,盡快將關隴掌握在手中……”


    李昭成聽得很仔細,也顯得很恭謹。


    末了,韓承緒拿出一份人事調動的安排章程遞過去。


    “這是前次與阿郎傳信定好的,稍做了些調整,但不知舉薦上去,中樞能不能批答。”


    “嶽父調任潼川府路安撫使?”


    “是啊。易士英移鎮大理,這位置便空出來,有資曆擔任此職又與阿郎親近的,也唯有史公了,這也是李公急著讓你與史家聯姻的原因。”


    李昭成點點頭,道:“晚輩明白了。”


    “這般有資曆、且與阿郎親厚的宋廷大臣還是太少……轉運使之職,由孔仙繼任,空出的利州知州一職,阿郎舉薦陸秀夫。”


    “資曆隻怕太淺了些。”


    “確實不好謀劃,不僅是陸秀夫,是整個調動中樞都未必答允。”


    李昭成目光已落在最後,又問道:“二弟想謀‘川陝宣撫處置使’一職?”


    “不錯,這該是酬隴西的功勞,先謀下川陝宣撫處置使。等明年再議收複關中的封賞,才有可能開府建衙。”


    “建炎年間,張浚曾擔任此職……”


    “當年張浚宣撫川陝前,已入樞密院。相比起來,阿郎資曆猶有欠缺。如何謀劃,便看我們的本事了……”


    ~~


    目送李昭成下了漢台,韓承緒道:“他沉穩了不少。”


    嚴雲雲點點頭,道:“是,就是還太文氣了些,還不能獨當一麵。”


    她一直看得很清楚,李昭成性子確實有些懦弱,但出身與學識不凡,早晚要擔起許多事。


    這樣的人她早已不打算再碰,否則往後難免有權職上的牽扯,影響到她得來不易的地位。


    嚴雲雲遂覺得,韓無非確實很好,敦厚樸善,自守本心,待她也好。不需要有甚本事,本事這種東西,她已經有很多了,並不看重。


    “繼續說吧,往後幕府的行事策略將有所改變。”


    “女兒聽著。”


    韓承緒緩緩道:“之前我們說‘內修外攘’,今阿郎已得關中,‘外攘’之局麵已變,非再針對北麵忽必烈。忽必烈內憂外患,已四麵受敵,阿裏不哥、李璮、宋廷,以及我們阿郎,他不會再與阿郎開戰,勢必講和。故而,往後這三五年,我們需防備的反而是宋廷。與宋廷的爭,不會是打仗……”


    “女兒明白。”嚴雲雲道:“與宋廷之爭,是口舌之爭,官位之爭,人才之爭,錢糧之爭,利益之爭。”


    “不錯,這不同於打仗,打仗要的是沙場舔血的男兒。與宋廷之爭,需要聰明人,阿郎可用的聰明人還太少。往後你要做的,便是這利益之爭。”


    話到這裏,韓承緒歎息一聲,道:“難啊,你為阿郎主持商事,一方麵,需興盛川陝與大理,甚至往天竺之貿易,另一方麵,則需與宋廷爭利,京湖、江南、兩廣,大賈雲集,背靠權貴,隻怕你不是對手。”


    “女兒確未想過,須擔這麽重的擔子。”


    “與宋廷爭利,既要得利,又不可將這麵子扯下……”


    韓承緒交代了一會,目光往漢台下望了一眼,道:“江知府到了。”


    “女兒去接,父親且稍坐。”


    “一起接吧,畢竟江知府才是官身,不好怠慢了……”


    韓承緒作為李瑕幕府中資曆最老的一個,也是最先感受到李瑕的策略調整。


    他這半晌之間所會麵的幾人,涉及到的,便已是與宋廷之爭的幾個方麵。


    至於官位之爭,李瑕在臨安有勢力,但還不夠,缺一個能在官麵做文章的人。


    便是江春了……


    不一會兒,笑聲已在帥府大門外響起。


    “恭喜江知府又要升官了,這次該回朝任職了啊。”


    “還得多謝李節帥舉薦。韓老也見外了,論起來我是巧兒的義父,該向韓老執晚輩之禮才是……”


    這笑語聲中,一身男裝打扮的江荻卻是轉頭看向了那座古漢台。


    她這才明白,為何李瑕的幕府有“漢台幕府”之稱。


    之後,目光落在嚴雲雲身上,江荻便感到對方身上已有種與以往完全不同的氣勢,官氣。


    且那官氣,竟比她父親還要重得多……


    寒暄過後,韓承緒招待江春父子到前衙敘話,那邊嚴雲雲便領著牟珠,以及換回了女裝的江荻,往後衙去拜見蜀帥夫人。


    牟珠心中也不知是何感受,壓低聲音提醒江荻道:“聽說李夫人懷著身孕,六七個月了,一會說話輕點。”


    江荻漫不經心地應著,再次看向前麵的嚴雲雲,愈發確定對方已在李瑕幕府做事。


    她最初模仿李瑕或出自仰慕,如今才識漸豐,卻已有一展抱負的想法。


    今日一入漢中,心中不由生起一個念頭來。


    “漢台幕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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