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樞密院。


    葉夢鼎走入程元鳳的公房,對視了一眼,還未開口議政,已各自長歎一聲。


    拜相一年來,程元鳳蒼老了許多,掩不住麵容中的心力憔悴之色。


    葉夢鼎坐下,則是感到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先是說了才發生的一事。


    “近來官家尤寵胡貴嬪,今日拔擢胡嬪之父胡顯祖為檢討、帶禦器械。”


    “裙帶之臣從侍天子左右,葉公便沒攔一攔?”


    葉夢鼎歎道:“正是攔了,才隻讓胡顯祖管管禦械,否則……唉。”


    他這位帝師的狼狽之狀也已經漸漸難以掩飾了。


    官家越來越不願聽他的諫言。


    程元鳳撚著長須,道:“官家已批複,江春遷殿中侍禦史兼給事中,執事於殿中、顧問應對。”


    說著,他神情愈發愁苦,喃喃道:“四千萬貫軍需,動兵隴西,安插黨羽,看走眼了啊。”


    “如此一來,官家之近臣可分三類。”


    葉夢鼎亦是搖了搖頭,語態悲觀。


    “一類,賈似道之黨羽,混跡於謝太後、全皇後族人中,侍從官家,大肆褒揚賈似道,使官家深信賈似道有忠心,且有治國之能;二類,李瑕之黨羽,人數雖不多,竊居於近侍要職,如關德、江春。官家對李瑕有莫名之信任;三類,皆裙帶之臣,進獻美人即得升遷,可謂是……滿朝幸佞!”


    說來說去,天子近臣中就沒幾個忠勤體國的正直之士。


    當然,這位官家反正不管國事,每日就是宴坐後宮、飲酒作樂,若真有正直之士侍從左右,也確實待不下去。


    一般的佞幸之臣無非也就是沾些恩榮富貴,但看得出賈似道、李瑕絕非如此,而是所謀甚大。


    暫時而言,國事還在程元鳳、葉夢鼎手上處置。


    然而,可以預見等賈似道完全得回聖心,必再次大權在握、獨攬朝綱。至於李瑕,藩鎮之心已漸漸彰顯。


    這一內一外的兩個重臣,都曾是大功與國,才幹不凡。放任天子荒淫無度,安排在官家身邊的人個個不加勸阻,隻管說好聽話。


    眼看國事風雨飄搖,毫無直諫之意,隻謀個人權柄,這還能是忠臣嗎?


    其心可誅!


    程元鳳、葉夢鼎是真的憤怒。


    外有虜寇虎視眈眈,內有弱主當朝,權臣、藩鎮之勢漸起,大宋三百年之穩固綱紀漸有分崩之態。


    但另一方麵,他們又真正感到無力。


    除了權臣、藩鎮之禍已可以預見、需要多加提防之外。


    眼前的國事更讓人憚精竭慮……


    ~~


    江春才到臨安就驚異地發現……收複隴西之事,並未在中樞引起他預料中的震動。


    朝中沒有因此而歡欣。


    很有一部分官員聽說此事,給出的反應是茫然,且有些憂慮。


    “地廣人稀,易攻難守的貧瘠之地,收複了,又要花多少錢宣撫?”


    “李節帥竟有軍費收複隴西?”


    “……”


    可見朝廷上有一個普遍的態度,並不想要隴西,反而怨怪李瑕浪費軍需。


    江春心裏便涼了半截。


    他意識到,中樞隻怕不想給李瑕除了官銜之外實質的封賞,或還要因隴西之事要求川蜀轉運錢糧。


    哪怕再得官家信任也沒用,官家顯然沒有能力擠出錢糧來。


    甚至,中樞並不想論功,反而要追咎輕啟邊釁之罪。


    隱隱地,已有不少官員表露出這種態度。


    江春一開始完全不明白為何會是這般怪奇反應。


    但等他開始租賃住所,才漸漸有了一點點體會。


    ……


    “這麽貴?!”


    才聽得牟氏說了一間小院的租金,江春整個人便跳了腳,連連驚呼。


    “我往川蜀任官八年,這臨安屋價可是漲了……十八倍不止啊?!”


    牟珠哭喪著臉,將一疊會子丟在會館的桌案上。


    “不僅是屋價騰漲,這些會子也兌不到銅錢,早知它不值錢,沒想到如今連紙都不如。”


    “不是,不是百貫會子兌十貫銅錢?”


    牟珠跺腳,氣急道:“兌得到才行啊,早叫官人帶銅錢,非說會子輕便……”


    妻子的絮絮叨叨之中,江春才知臨安物價已到何種地步。


    ……


    大宋發行會子時,拿出了本錢十萬貫,這是一百多年前之事。


    孝宗皇帝曾言“朕以會子之故,幾乎十年睡不著”,可事實上,從孝宗北伐與宋金戰事開始,會子便開始超發。


    至寧宗朝,開禧北伐,軍費損耗,十餘年間發行會子二億三千萬貫,導致物價飛漲,時人言“百年間,田價、米價乃十百倍不止!”


    但比起之後這三四十年,以上這些後果,隻能算是輕微。


    先帝一朝,先是聯蒙滅金、端平入洛,之後又是長達二十餘年的宋蒙之戰,內有水旱為災,農田失收,和糴收糧……


    僅說李全之亂到蒙軍攻川陝的五年之間,發行會子三億二千九百餘貫,超發了三十三倍。


    會子急劇超發、急劇貶值,致使物價急劇上漲。


    一年內米價就能上漲四五倍,破家蕩產者不計其數。


    不用會子?


    朝廷就是用會子從百姓手中買糧,是為‘和糴’,否則如何打仗?


    但先帝還是有手段維持,先後用諸位名相整頓,以白銀、銅錢贖回會子焚燒,發行當百銅錢等等……


    江春回想起來,不得不感慨先帝與諸相公可稱是治國聖手。


    那是硬生生在內憂外患之中穩住局勢。


    田價、米價飛漲至駭人聽聞之地步,抗外敵,而能不亡國,豈能不說是厲害?


    好不容易,蒙古內亂,經年無戰事。


    本以為形勢能有所好轉。


    卻沒想到,當今官家當朝一年來,非旦沒能有所扼製,反愈演愈烈,已到一發不可收拾之地步。


    ……


    “二百貫,買不到一雙草鞋?!”


    這日,江春拜會牟子才,不免談到臨安物價,又是嚇了一跳。


    手中茶已灑在身上。


    “便是三百貫、五百貫會子,也難買到一雙草鞋啊。物價頓踴,觸目驚心,民生艱苦啊。”


    牟子才瞥了江春一眼,心想道,還不是去歲又支了川蜀四千萬貫,錢從何處而來?


    他才被罷官時尚且沒有如此愁苦麵容,如今起複,卻是事事煩憂。


    以前罵先帝是昏君,但比起今上,先帝要賢明數百倍……


    很多事,牟子才還不好與江春說。


    如今,他與程元鳳、葉夢鼎、饒虎臣、楊棟等忠直之臣也想革除弊政、予民生息,免除和糴、整頓貨幣,挽回時局。


    成效寥寥。


    連賈似道也當麵譏諷,“慣會小打小鬧,治標不治本,何用?”


    其人是篤定了主意要獨攬朝綱。


    至於官家……


    牟子才想到官家,隻覺一陣頭痛,不知如何言說。


    這一片烏煙瘴氣之中,隴西收複的消息,叫人又喜又悲。


    他當然也狂喜,但狂喜之後,感受到的還是悲涼。


    隴西不是不好,當然很好,隻是對於眼下的大宋而言,那地廣人稀之地更像是個拖累。


    別的不說,去歲支援給川蜀的四千萬貫依舊是增發會子。


    收複隴西的功勞,其中皆大宋百姓之血淚。


    這就好比,一個重病之人,眼下最需要的是調養、治病。而隴西,則是李瑕將一枚官印搬到了這重病之人麵前,告訴他,功業就在此時,正須振奮。


    隻怕這一振奮,病人便要咽了氣……


    “你從川蜀回來,有些事尚不了解,老夫若說想勸李節帥莫再招劉黑馬歸附,恐怕你要罵老夫。”


    牟子才緩緩說著,眼中滿是憂慮。


    他亦不願潑涼水,但這些話,不得不說。


    “載陽若是來為李節帥請功的,不如請他先著眼看看這大宋百姓的水深火熱。大宋經不起戰事,也經不起再一次李全之禍,動兵隴西,拉攏世侯,他做錯了。”


    “……”


    江春暗暗心驚。


    次日,他披上嶄新的官服赴任,在待班閣等著,準備在官家小朝會時顧問應對,卻是一整日未得詔見。


    再一打聽,官家已有十餘日連小朝會都未開了……


    ~~


    廖瑩中穿過賈府,遠遠已聽到院中傳來嬉鬧之聲。


    轉過庭台樓閣一看,隻見賈似道正趴在地上與一群姬妾鬥蛐蛐。


    喚了兩聲無人應答,他隻好上前拍了拍賈似道的肩。


    “阿郎。”


    賈似道回過頭,不羈一笑,問道:“何事?到書房說吧。”


    他愈發吊兒郎當。


    去歲被李瑕坑了一手,使一幫迂臣在樞密院掌了權,硬生生把他的權柄壓了下來。


    賈似道仿佛不以為意。


    十餘月過去,每日便這般嬉鬧。


    但越來越多人已漸漸發現,聖心很快又要落在賈相公身上了。


    ……


    “阿郎,這是江春今日的行蹤,傍晚時,他派人去了一趟風簾樓,想必是請關德安排覲見。”


    “不必理會他。”


    賈似道擺手笑笑,道:“李瑕怕是還以為收複隴西是大功一件,他對大宋的了解,還是淺了……川陝宣撫處置使?嗬。”


    話到這裏,他也有些蕭索下來。


    大宋收複隴西,初聞消息時,連他也有讚歎欣喜,但……又如何呢?


    嶽飛還曾包圍開封、趙葵也曾收複三京,但若國力不能依撐,易攻難守之地反而會使大宋雪上加霜。


    縱觀如今朝堂上能列重臣之位的,哪個沒有公心?哪個看不明白這點?


    他們心裏再讚歎,從理智而言,也隻會看到強藩帶來的隱患、看到軍費糜耗帶來的禍端。


    “這次啊,不用我出手,隻看滿朝臣子如何給李瑕議功罷了……收複失地,不喜而驚,時局至此,可笑,可悲,可歎……”


    賈似道搖著頭,懶得多言。


    他出了書房,走上高台,向臨安城望去。


    隔得遠,看得不清晰。


    但他知道如今的芸芸眾生是怎樣的。


    茶樓酒肆間,他的人、李瑕的人各安排了說書先生,宣揚鄂州之戰、隴西之戰,使百姓沉醉在這大宋的文治武功當中。


    價比千金的宅第裏,權貴豪強富貴至極,沉醉於繁華。


    西湖暖風依舊,歌舞靡靡。


    米鋪裏,糧價在今歲又翻了六倍不止,這錢並非農夫賺的,農夫也吃不了糧,猶在賣地求活。


    若走出杭城大街,城門附近,是數不清的人正在賣兒賣女……


    亡國之兆不是今年才顯現,但弱主當朝,卻使它愈發觸目驚心。


    誰能力挽狂瀾?


    朝堂上那些有誌之士?


    修修補補罷了,賈似道就從未看得起過他們……


    至於李瑕?


    李瑕就從未想過力挽大宋社稷。


    這一點,以前隻有賈似道看得明白,像是一個孤獨的大宋忠仆,隻身打狼,打得頭破血流。


    現在,這隻狼已顯出獠牙,該輪到旁人出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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