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春雨連綿。


    天色晦晦,江南美景也顯得昏昏暗暗。


    二月初依舊寒冷,雨水濺在身上冰涼刺骨。


    大內宮城中,天子儀駕正徐徐從內夫人閣趨往延和殿。


    宮城本就不大,這一段路雖隻有五百餘步,儀駕鹵簿卻還是安排得很周全。


    抬著玉輅大驕的宦官有二十八人,前方引駕的,執華蓋的,捧著拂塵、香盒、金壺的……林林總總有近百人。


    終於,他們安全將天子送進了延和殿,沒讓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那赤紅的天子履袍之上。


    趙禥穿赤紅常服,是因宋太祖提倡勤儉樸素之風,皇帝履袍並無太多花樣刺繡,以淡黃、赫黃、赤紅等純色為主,樣式簡約平淡。


    殿中暖意襲來,春光融融。


    賈似道起身,見禮道:“見過官家。”


    趙禥連忙賠笑,道:“賈相公久待了,這惱人天氣,朕來得晚了。”


    他在禦榻上坐下,自有美姬上前侍候他飲酒。


    今日程元鳳、葉夢鼎等人都不知求見了幾次,但這般天氣,趙禥不想見他們,推托自己病了。


    他前陣子夭折了個兒子,正在傷心之際,宰執們也不好相逼。


    也就是賈似道來,肯與他一起飲酒作樂,而非一天到晚板著臉勸諫,這才答應召見。


    舞樂起,又有宮娥為賈似道陪酒。


    君臣二人這才談起國事。


    “請陛下節哀,禮部定崇國公之諡號為‘廣衝善王’,不知可否?”


    賈似道最先開口提的,還是給趙禥那夭折了的庶長子之後事。


    這才是大宋朝如今一等一的大事。


    趙禥漫不經心聽著,隻顧喝酒。


    他其實也沒見過兒子幾次。


    記得好像是在前年,搞大了哪個婢子的肚子,但具體是哪個婢子已不記得了。


    那時榮王與先帝還在,因此事發了火,但趙禥感覺得出來他們心裏其實是很高興的。


    當時隻有葉夢鼎、楊棟那些人是真的很生氣,說殿下還未大婚,萬一壞了繼位之大事如何如何。


    幸而有親生父親與兄弟殺了先帝,讓他直接當上皇帝了。


    至於那個孩子,記得去年年初出生的吧?


    小小一隻。


    當時看著就知道養不活,果然就沒養活。


    再生便是了……


    等趙禥喝到微醺,心情大好,賈似道也終於說完了那繁瑣的喪葬之事。


    之後,便獻上一個錦盒。


    “臣深恐官家哀慟,特命人訪得一自暖杯,以暖官家之心。”


    “好好好,快讓朕看看。”


    美姬打開錦盒,捧出玉杯。


    雪白的素手與那玉杯瑩瑩相襯,趙禥不由眼睛一亮,吩咐美姬繼續倒酒。


    一杯暖酒下肚,他砸砸嘴,像是突然想到什麽,連忙讓賈似道到近前敘話。


    “賈相公,快與朕說說,用這自暖杯飲酒可有甚功效?”


    “稟官家,此物價值連城自有原由……”


    賈似道掃了周圍美姬一眼,湊過去低語了幾句。


    趙禥聽得大樂,眉飛色舞。


    看著官家那期待的眼神,賈似道心裏暗自譏程元鳳、葉夢鼎死板。


    要掌握這官家實在簡單,隻須將其當成廝混於臨安歡場中最蠢、最色、最好騙的那個罷了。


    ……


    若非被李瑕陷害一遭,之後又被打壓防範,賈似道早便能讓趙禥成為他的傀儡。


    但哪怕如此防範,近來趙禥還是漸漸感受到了賈似道的好。


    這樣一個臣子,忠心能辦事,說話好聽,為人又有趣,對趙禥而言,比其它幾位宰執強太多了。


    “賈相公,朕要是早些把國事交給你就好了。”


    趙禥愈發與賈似道親厚起來。


    “前些日子,宰執、大臣們都跑來說朕若不依他們的意思,便全都要請辭,弄得朕很為難啊……”


    賈似道忽然轉頭看了關德一眼,道:“退下去。”


    關德一愣,偷瞥了一眼趙禥,強穩住心神之後,才不緊不慢向賈似道賠笑道:“官家還在說話,賈相公竟吩咐起咱……”


    “賈相公叫你退下去。”趙禥轉頭喝罵了一句,“你們也都下去,朕要與賈相公說話。”


    他也隻敢對宦官、宮人這麽凶。


    關德連忙低頭,眼中已綻出驚色,但也隻好領著旁人退出大殿。


    賈似道不易察覺地笑了一笑。


    聖眷已定。


    這一年多以來,真正在朝中與他賈似道爭聖眷的人,根本就不是程元鳳、葉夢鼎等人。


    是關德。


    是李瑕留在朝中的勢力。


    若不是有關德每天在趙禥耳邊吹風,在李瑕離開臨安之後,賈似道隻怕用不了一兩月,便能請到聖旨,把那些老頑固們通通趕走。


    哪還能給李瑕一年時間收複隴西、出兵大理、招攬關中?


    換言之,是關德在暗地裏給使絆子,悄摸地對付賈似道,才給了李瑕迅速擴張實力的一年。


    賈似道有時候恨不能派人直接把關德除掉了事,但沒等他動手,趙衿竟是先跑來直接問他“舅舅想殺父皇留下的內侍?”


    “絕無此事。”


    當時賈似道就明白,是那妖妃在背後搗鬼。


    不能輕舉妄動……


    簡單來說,一直以來,李瑕留在臨安的勢力與程元鳳都在打壓賈似道。


    這次,程元鳳與李瑕鬥起來,才給了賈似道契機。


    一邊是重臣逼官家除掉李瑕,一邊是關德不停為李瑕說話。


    那隻有一個結果,兩方勢力必然都會讓官家感到討厭,憎惡……


    ~~


    看著關德被賈似道趕下去,趙禥咧了咧嘴,感到有些快意。


    他發現,他已經開始討厭關德了。


    一個貼身內侍,不好好伺候著,不去多找些美酒美人,盡日摻和到國事裏。


    他這個天子,根本就不想理國事啊!


    煩死了。


    偏偏鬧到這一步,趙禥也不得不理了。


    “方才朕說到哪了?哦,程相公說李瑕想謀反。賈相公,朕還沒問過你,這事怎麽辦?”


    賈似道應道:“臣之所以讓關德退下去,因懷疑他與李瑕有所勾結。”


    他與趙禥說話,從來都很直接,盡量用最直白、易懂的話語。


    若再像以往與先帝奏對時,用些隱喻,萬一眼前這個傻官家猜錯了就很麻煩。


    “賈相公也覺得李瑕要造反?”


    “李瑕做事從不聽朝廷調度,又在官家身邊安插人手,若不是為了謀反,臣想不出他是為什麽?是想要升官嗎?可官家早就想給李瑕升官了,他不肯,隻想去川蜀,為的當然是謀反。”


    最後這句話,說到趙禥心裏了。


    ——程相公都答應讓李瑕當宰相了,他不肯,那比宰相大的,還有什麽?


    不由就是一個激靈。


    其實,早在這之前,趙禥對李瑕的態度就已不同了……


    兄弟?


    他就從沒有對李瑕有過一點點兄弟感情,一絲一毫都沒有。


    隻是登上皇位之前,能信任的隻有親生父親和兄弟,就這麽簡單。


    一登基,這份信任就已經變了。


    換作別的皇帝,早該殺人滅口了。隻不過,趙禥隻顧著享樂,根本沒工夫去考慮這事情。


    李瑕也不煩他,隻說要保護他,沒讓他再去想這事。


    這是他最滿意的一點。


    為何滿意?一開始趙禥也不知道,反正就很滿意,每天隻享受帝王之樂,開心得很。


    近來突然發現,原來,在他心底裏,極度憎惡聽到李瑕的名字、極度憎惡見到李瑕。


    那樣一個各方各麵都強過他的人,一出現就告訴他“你的身世會讓你失去一切……”


    李瑕一出現,帶給趙禥的就是這麽讓人憎惡的破消息。


    然後,李墉一斧一斧劈死了榮王,解決了這事……


    趙禥覺得這很好,又能當皇帝了。


    但經曆了這些是何感受呢?


    感受非常糟糕。


    李瑕帶給他的情緒,是嫉妒,是憎惡,是忌憚,還有恐懼,無比的恐懼。


    他隻想什麽都不知道,把頭埋在美人懷裏,裝作無事發生。


    ~~


    “這麽說,李瑕真要造反?可是,朕……可朕……真的不想對功臣動手。朕讓程相公不要去招惹李瑕,程相公不聽……李瑕很危險啊。”


    趙禥縮著腦袋,回想起榮王死的一幕,又打了個哆嗦。


    他覺得程元鳳、葉夢鼎等人太傻了,偏要無事生非。


    賈似道看到了趙禥眼中的恐懼,眼中泛起滿意的神情。


    因喜歡這樣的官家。


    “右相確實不會做事,他派人去除李瑕了。”


    “除掉了?”趙禥大喜,追問道:“那李墉除掉沒有?”


    “沒有。”賈似道搖了搖頭,“今日,右相的消息還沒回來,但李瑕送了加急奏書,質問夔州路安撫使、兼知重慶府馬千為何殺官。官家未見右相嗎?”


    “嗝!”


    趙禥大驚失色,酒意瞬間消散,驚道:“什麽?!這不是朕的意思……朕沒有!朕朕朕朕……都說了要問一問李瑕……不不……程元鳳要害死我!”


    賈似道閉上眼。


    他有些受不了了。


    天子沒天子的氣度,還有那程元鳳,派人對李瑕動手,結果呢,李瑕的奏章都到了,程元鳳的消息卻還沒到。


    靠這些廢物救大宋社稷?


    唉。


    “右相做得不妥,但說得沒錯。若不早除李瑕,李瑕早晚要殺到臨安……”


    “不,賈相公你不懂。”趙禥喃喃道:“你不懂的,李瑕也許並不想造反,朕……朕與他很親厚……賈相公你不懂……”


    “臣懂。”


    賈似道忽然深深看著趙禥。


    趙禥又嚇了一跳,忙道:“你不懂。”


    “臣懂。”賈似道的語氣真誠而飽含忠心,緩緩道:“請官家信任臣,今日之事,隻有官家與臣知曉,再無第三人。”


    “你你你……”


    “臣對陛下赤膽忠心,請陛下信任臣。”


    ~~


    殿外,風雨如晦。


    關德焦急地踱了幾步,心中預感更加不好。


    隨著近來愈發多地提到李瑕,關德已能察覺到趙禥對自己的態度變了。


    眼皮跳得厲害,眼看官家與賈似道短時間內根本沒有聊完的意思,關德終於咬了咬牙,轉身便急忙出宮。


    “快!快送我去吳山……”


    ~~


    殿內,暖意融融。


    自暖杯擺在禦案上,翠亮有光澤。


    清水被倒入杯中,騰起一縷煙氣,漸漸溫熱。


    “嗒。”


    一滴血落入杯中。


    之後,又是一滴。


    兩滴血便在這碧玉小杯中漸漸靠近,最後,融在一處。


    趙禥瞪大了雙眼,滿是不可置信。


    “這,這……朕莫非是……我莫非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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