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日。


    董文忠領兵行向金陡關,於馬背上抬頭看去,隻見關城上的蒙軍旗幟飄揚。


    “大哥果真拿下金陡關了?”


    “還有假的不成?”


    董文用比他早到幾日,今日是出關來接他,應道:“隻等你領來的兵力一到,明日便可攻潼關了。劉垣正在攻潼關西麵,兩麵齊攻,正可一舉攻下。”


    “那就好。”董文忠道:“潼關之險,一在禁溝、二在金陡關。大哥既取金陡關,克敵營戰力不俗,由西麵強攻,十拿九穩。”


    “南陽戰事如何?李瑕撤入武關後沒再出兵吧?”


    “沒有。”董文忠笑道:“讓劉整殺入關中是有用的,果然牽製了李瑕,使之不能再攻南陽。之後,唆都將軍的援兵抵達,呂文煥已撤出鄧州。”


    “終於是把南陽局勢穩住。”


    “輪到我們攻李瑕了。”


    兄弟二人領著兵馬進了金陡關,很快便見到了他們的大哥董文炳。


    董文炳既然請劉整殺進關中,又承諾過會予以配合,一得到消息,立即便親自率兵配合劉垣,哪怕隻能調動千餘兵力。


    之後,南陽戰場李瑕退兵,他便調董文用回師河洛,終於是攻下了金陡關。


    ……


    “你們不必誌得意滿,李瑕、張玨絕沒那麽簡單,他們奪回了夏陽渡。”


    這是董文炳與兩個弟弟開口的第一句話。


    一句話給軍議定了基調,打消了那種傲慢輕敵的氣氛,董文炳才繼續開口說起來。


    “莫忘了,我們部署兵力,為的是防止李瑕在李璮叛亂之際出兵響應,他也確實響應了,我們算是守住了,此為其一。


    其二,隻要擊敗李璮,至少可從山東再調三五萬兵力攻關中,我們此時並不急著攻關中,拿下潼關足矣。


    其三,劉整既以出兵,李瑕必欲趁李璮還未覆滅,先各個擊破,故而,我等絕不可坐視……”


    董文用、董文忠聽得都很認真,且表情恭敬。


    因董文炳就是能服人。


    他與劉整的不同之處,並不在於劉整是降將,董家也是降將。


    整個大蒙古國又有幾個將軍不是降將?便是蒙古將領,也有許多是父輩時才投降黃金家族。


    董文炳威望高,在於實力。


    而他人緣好,在於人品。


    他十六歲喪父,一手撫養幾個弟弟長大成人。


    治理地方,遇旱災、蝗害,董文炳拿自家糧食數千石賑濟災民;他賣自家土地為百姓還貸;丈量土地,均給貧苦人家。


    他輕減民賦,又抵製府官索求無厭,棄官而去,並忿言“終不能剝民求利”。


    忽必烈南征大理時,董文炳又毅然趕赴從征,故得忽必烈厚愛。


    旁人隻當他這樣的世侯所做所為就是為了權力富貴。


    不錯,誰都愛權力,誰都愛富貴。


    董文炳也不避諱這些。


    但他在蒙哥汗時辭官,之後又不遠萬裏奔赴吐蕃投奔忽必烈,自有他的抱負。


    他被忽必烈稱為“董大哥”,不是因為他的年紀或地位,正是因為他做事沉穩,性格敦厚,有為人兄長的風度和可靠的人品。


    也唯有董文炳自己心理最清楚,這種人品,有時也是他能成事的原因……


    ~~


    潼關以西,蒙軍大營。


    “大哥,有消息了。”劉均快步衝進劉垣的大帳。


    劉垣還沒解下身上的盔甲,轉過身忙不迭便問道:“有父親的消息了?”


    “還沒有,是董帥派人乘小舟穿過宋軍防線遞了消息,他已拿下金陡關,明日便合力攻城。”


    劉垣立即便見過了那信使,確認了消息真偽之後,心便定了下來。


    “不愧是‘董大哥’,著實是可靠啊。”


    “著實如此,夏陽渡一丟,父親又沒了消息,我這心中更不安,幸而得到這消息。”劉均道:“北地世侯中,我最佩服董帥。”


    劉垣一邊鋪著地圖,道:“明日一攻城,我們本就能知道援兵已正在攻潼關東麵,董帥卻還是先傳了消息,可見他心中重視我們。”


    劉均頜首不已。


    董文炳初時隻領一千人攻金陡,之後又火速從南陽調兵,這都是做不了偽的。


    兄弟二人之後再商議著軍務,氣氛便與原來不同。


    因董文炳的支援,軍心士氣也馬上振奮起來。


    次日,劉垣再次攻潼關,果然便發現了潼關東麵也有了戰事。


    從戰台上看去,砲火、火球、硝煙隱隱可見。


    潼關,顯然已守不了太久……


    ~~


    六月十六日。


    潼關。


    一場攻防戰終於在傍晚時分落幕。


    西麵城牆上,茅乙兒手一鬆,手裏的單刀“當”的一聲落在地上。


    他咧嘴笑了笑,掩飾著方才那一瞬間的因力竭而有的恍惚,道:“刀柄好像有點鬆了,沒鬆。”


    說著,撿起了單刀。


    “將軍,潼關兩麵都被包圍了,怎麽還不見援兵來?”


    問話的是茅乙兒麾下一名隊正,名叫牛平,今日守城還救過茅乙兒一命。


    “援兵不是來了嗎?”茅乙兒抬刀指了指,道:“張帥派了兵馬攻西麵的蒙軍,看到了沒?”


    “也太少了吧。”牛平嘟囔道:“怎麽也得派一萬人來,盡快殲滅這些蒙軍才好。”


    “馬上就來了,真的。”


    茅乙兒拍了拍牛平的肩,笑了笑,露出滿嘴的牙,又道:“很快。”


    但昨日有信使冒死乘小舟從黃河邊遞了消息,張玨既要追剿關中北麵塬台間的蒙軍,又要支援延安府,另外夏陽渡、蒲津渡還要防禦……總之是希望茅乙兒再撐久一些。


    他能撐。


    無非就是死戰而已。


    這樣又苦苦守了兩日,到了十八日夜裏,茅乙兒累得倚在城樓上睡著,迷迷糊糊被人拍醒。


    他睜開眼,才發現自己的手腳竟已被綁了起來,一柄冰涼涼的刀已架在他脖子上。


    “你們……”


    “將軍別喊,喊了也沒用,人都被我們支開了,但我們也不想害你。”


    “牛平?茅五?你們想做什麽?”


    “我想與將軍說幾句……我們不如……降了吧?”


    “哈?”


    茅乙兒全沒想到麾下能出這等叛徒,已不知說甚才好。


    “將軍,從金陡關撤回來的兄弟,有人已經投了蒙軍的董元帥,已說服了許多人投降,與我們也說了許多,很有道理。”


    “不錯,潼關眼見就要守不住了,真要死在這裏嗎?我不怕死,但有甚用處呢?”


    “茅五,你平日不是這般說的,你求我允你從軍時說過什麽忘了嗎?”茅乙兒道:“還有你牛平,你前兩日才救過我的命……”


    “將軍啊,守不住了啊,這每日睜眼就等死的日子太難熬了。”


    “將軍,蒙古國與宋國又有甚不同?不都是當兵吃餉種地,好死不如賴活著。”


    “人家董元帥說了,我們降了,一樣是駐守城池,保境安民,給我們個個官升三轉,也當將軍,像那賽存孝,投了蒙古便當了元帥……”


    “董元帥還說了,這些年降將是越來越多了,是大勢所趨……”


    “將軍前幾年才討得婆娘不是嗎?娃才一歲,怎忍心死在潼關,獻城降了,去把家小接來……”


    被勸了好一會之後,茅乙兒問道:“我要不答應呢?你們便殺了我?”


    “我們也不想的,要麽提將軍的頭去開城門,要麽隨著將軍開城門,就這兩條路走……”


    “好吧。”


    茅乙兒為難了片刻,終是應道:“實話與你們說,張玨來不及再派援兵來了,我一直騙了你們。”


    “我們就知道,果然是想騙我們賣命,將軍真願意投降?”


    “潼關這兩麵圍著,幾萬大軍堵上來,不降我去死嗎?實話說,我早便想投了,恨沒有門路罷了。”茅乙兒說完,仿佛終於鬆了一口氣。


    “真的?”


    “真的。一邊是保命富貴,一邊是死,還有甚假的?”茅乙兒幹脆應了,問道:“城門的幾個守將你們說服沒有?”


    “那還沒有。”


    “我來,給我鬆綁吧。”


    “那不行。”牛平道:“請將軍先下道軍令,把……”


    “嘭!”


    茅乙兒趁著他們鬆懈,已重重將額頭撞在牛平腦袋上。


    那抵在他脖子上的單刀雖被移開了些,卻還是在他臉上劃得血淋淋。


    牛平才被撞暈,茅乙兒已將茅五撲倒,用膝蓋死死抵住其喉嚨,硬生生壓得茅五臉色漲得青紫,拚命掙紮也掙紮不開。


    茅乙兒顯然已怒極,目眥盡裂,下手狠辣。


    兩個大漢也不知這般糾纏了多久,茅五那血絲密布的眼中漸漸沒了生氣。


    “呃……”


    牛平卻已在地上爬起,伸手去撿那掉落的單刀。


    茅乙兒突然回身又撲倒他,用那被捆在一起的手捉住牛平的頭發,摁在地上猛磕。


    “嘭!”


    “將軍……饒了我吧……”


    “嘭!”


    “別……將軍……外麵都是我們的人……都被我們說服了……饒了我吧……”


    茅乙兒重重喘著粗氣,手裏不停。


    “我守潼關……我守潼關……你要我學放胡虜進成都屠百姓的趙彥呐……可恥不可恥……可恥不可恥?!”


    “嘭!”


    茅乙兒終於是將牛平砸死在地上。


    而城樓下腳步聲已響起,有兵士衝了進來。


    茅乙兒想到那句“外麵都是我們的人”,回過頭去,眼中已滿是驚詫……


    ~~


    一盞暗淡的油燈照著牢獄。


    因傷昏迷了數日的劉整悠悠轉醒,眯著眼看去,也不知自己在哪。


    他掙紮著從茅草鋪上起來,坐著想了半夜,忽然用盡力氣甩動著身上的鐵鏈、呼喊不已。


    “來人!我要見李瑕……告訴他!我可以勸降我的兵馬,我答應了……”


    過了許久許久,才看到有披著甲的兵士過來。


    此時劉整已發完瘋,正在茅草上端坐著,又成了不慌不忙的樣子,道:“我要見李瑕。”


    “你方才說,你想勸降你的兵馬,是嗎?”


    “我要見李瑕。”劉整又道。


    “郡王不會見你,但我已請示過,你若打算見你兒子和你的部下,可以讓他們來見你。”


    劉整微有些訝異,問道:“讓我見垓兒?”


    那兵士也不回答,淡淡掃了劉整一眼,安排人抬了擔架,帶著他出了牢獄上了馬車。


    一直到天光大亮,劉整才被抬進一處營地。


    他被安置在帳篷中,又等了好一會,見到有幾人被押起來。


    “父親?”


    劉整定眼一看,不可置信。


    “這……垣……垣兒?這是哪?你怎會……怎會這般快被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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