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渡並非是因某位“吳王”而得名,原是因有吳、王二姓居於此,建吳王寨。


    吳王寨的位置便是楚漢爭霸時楚軍建營之處,韓信曾偷襲了這個大營。


    如今這寨子則成了蒙軍大營。


    正月初三,李恒與張弘範登上大營西南隅的望樓。


    向西眺望,無非還是那日複一日風雪茫茫的冰川,南北一線則是蒙軍連綿的營賬。


    “上午又有幾支兵馬去攻夏陽渡了,被打了回來。”


    張弘範聊起了今日的戰事,帶著漫不經心的口吻,又道:“可笑的是,守夏陽渡的,恰是劉整的克敵營。”


    李恒聞言笑了笑,道:“確實可笑,想來當時劉整若是按兵不動,如今我們的兵力反而更強過宋軍。”


    他今日披著一件鼬皮大裘。鼬,便是黃鼠狼。


    黃鼠狼皮上有細密針毛,底絨豐滿,色澤鮮潤,尾毛瀝水耐磨,是製裘的上等皮毛。


    軍中穿皮毛的多是蒙古人,個個看起來又髒又臭,虱子跳來跳去,肉眼便能看到。


    李恒是蒙古貴族養子,卻與這些蒙人不同,把一身鼬皮大裘穿出了華貴公子的氣質。


    他畢竟是西夏王室後裔。


    這也是李恒、張弘範能成為至交的原因,軍中諸多世侯子弟,唯他們最出色,最氣宇不凡。


    “克敵營新降李瑕,能打出這樣的戰力我是未想到,郝仲威已是連攻三次夏陽渡不下了。”


    “郝仲威?”


    “德卿不認得他?乃是郝和尚拔都的次子,他兄長郝天益領兵過河了,因此郝仲威最是賣力牽製宋軍。”


    李恒訝道:“郝天益過河了?”


    “你竟是什麽都沒聽說。”


    張弘範無奈道:“具體詳情我亦不甚清楚,但我已有兩日未看到郝天益,他那人功利心重,必是過河了。”


    “居然,郝天益倒與他父親一樣勇猛。”


    “哈,拔都嘛。”


    提到郝和尚拔都,李恒也有些感慨。郝和尚拔都的名字雖奇怪,其實是漢人,自幼為蒙軍所掠,被蒙人收養。


    這個經曆則與他相同。


    李恒凝視著河麵,抬手一指,道:“史帥重兵壓境,想必不用幾日便能攻破宋軍防線吧?”


    “不急。近幾日的攻勢一則為了試探宋軍兵力,二則是搶占對岸據點。


    其實大軍才從山東過來,太過倉促,還未休整妥當。


    史帥大概欲待潼關、武關、延安府、興慶府等諸路就位,以不再給李瑕各個擊敗的機會。”


    “穩當。”


    “黃河至少能冰封到二月底,來得及,這次史帥是不願給李瑕一絲反敗為勝的機會了。”


    張弘範話到這裏,在李恒耳邊低聲道:“史帥其實已經敗給李瑕許多次了,不得不慎。”


    “我們是第一次與李瑕交手,也該慎重。”


    “這是自然。”


    張弘範嘴角雖浮著一絲笑意,似在看史天澤笑話,眼神卻很鄭重,道:“當世年輕一代名將之中,不論戰績與名望,李瑕的確是首屈一指。”…


    他的眼神已透露出,他想要打敗李瑕、成為這“首屈一指”的決心。


    李恒的眼神卻不同,更複雜些。


    “史帥今日移營了?”


    “不錯,李瑕就在韓城,若能殺之,川陝可一戰而定。史帥這次移營便是為了偷襲韓城。”


    張弘範話到這裏,停了話頭,道:“此事本不該說,他叮囑我保密。”


    李恒道:“有甚好保密的,他也與我說過。”


    “哈,是嗎?”


    張弘範倒是想起一事,沉吟道:“我們平定山東後便立即西征了,李瑕卻還能充分防備……我懷疑是軍中有人向他通風報信,往後你我若談這些機密之事,也該注意些。”


    “所以選在這望樓說話,不是嗎?”


    李恒聳了聳肩,一幅不以為意的模樣。


    張弘範目光四下一掃,見這望樓並無旁人過來,歎息了一聲,道:“我與你不同,若有機密軍情泄露,宗王與史帥便要懷疑我。”


    “我信得過九郎。”


    “謝了。”


    張弘範拍了拍李恒的肩,頗為感動。


    李恒是宗王移相哥王妃的養子,地位超然,不像他張家因與李瑕有些不清不楚,總受猜忌。


    兩人又站在這望了一會,李恒忽沉吟道:“史帥移營龍門渡並未讓你我隨行,為何又要告之你我,且還讓……”


    “龍門渡?”張弘範道:“是汾陽渡吧?”


    李恒神色一變,轉頭過去,靜默半晌,道:“是,是汾陽渡,我說岔了。”


    “德卿兄方才想說什麽?”


    “我說想隨史帥攻韓城,會一會那李瑕。”


    “我也是。”


    張弘範負手看向遠方,憧憬著他的功業。


    這樣的風雪天氣中,他站在高高的望樓上迎風而立卻還是隻披著輕便的甲胄,絲毫不怕冷,那大紅披風被吹得上揚,頗顯豪情。


    因這滿腔豪情,使得他沒留意到李恒自從聽到“汾陽渡”三個字之後眼神就已有了變化……


    ~~~~


    李恒的駐營地在整個蒙軍大營的東麵。


    這次攻關中,他顯然不會有太多立功的機會。


    他麾下兵士不多,一共也隻有五千餘人。


    除了在淄川的舊部之外,就是他整編的李璮的降兵,更多的是負責警戒以及後勤之事。


    這日營內正一片忙碌,李恒回到駐地,四下看了一會,抬手一招,招過一名士卒。


    “去燒些熱水來,提到我帳中。”


    “小人知道將軍回來便要沐浴,已燒了熱水,這便去提來。”


    那士卒頗為殷勤,馬上便招呼人給李恒提了水。


    過了一會,他從大帳出來,卻是將一枚信符揣進懷裏,領著三人往帳外走去。


    “吳老六,這是去哪?”


    “將軍想吃鮮魚,我們去打一尾來。”


    “這天寒地凍的,上哪去打魚?”…


    吳老六大笑,一指西邊,道:“這黃河裏的青魚可是出了名的大。”


    “黃河不是凍住了嗎?”


    “凍住了我也能鑿冰撒網。”


    吳老六晃了晃手裏的鐵鍬,笑道:“我就是這吳王寨人,慣會在黃河上捕魚。”


    “嘿,這倒是稀奇,河麵凍住了還有魚。”守營兵士嘟囔著,放吳六老等人出了李恒這片駐地。


    一行人便這樣又往蒙古大營的西邊走去,依舊是這般說辭,出了大營走向黃河,走進一片風雪蒼茫之中。風雪之中根本難以辨別道路,吳老六卻極為熟悉這一帶,往北繞過蒙軍攻打夏陽渡的路線。


    他們腳程極快,一路斜斜向北,半個時辰便找到了黃河河心處的一個中洲。


    吳老六掄起鐵鍬便刨,很快便埋了一個東西在中洲上,又擺了幾塊石頭,方才轉身回程。


    “走吧。”


    很快,這片小小的河心中洲便靜謐下來。


    待到傍晚時,風雪中卻有一個身影從北麵倏然滑來,快得仿佛流星一般。


    這人卻是跪坐在一塊木板上,而木塊下卻是裝著一把冰刀,附近的鄉民偶也有知道這是何物的,稱作“單腿冰刀”或“單腿驢”。


    此時乘著單腿驢而來的這人隻掃了一圈,很快便挖出了吳老六留下的包裹,迅速又向北麵滑去,速度越來越快,最後消失在茫茫風雪之中。


    ~~~~


    夏陽渡。


    受傷的張貴雖沒再次上戰場,卻還堅持守在炮車附近,以炮石擊打蒙軍。


    到了黃昏時分,望著遠處的“郝”字大旗向東而退,他鬆了一口氣,終於是跌坐在地上。


    “終於退了。”


    張順也跌坐在地上,自語道:“何統領指揮得比我可好太多了。”


    張貴累得沒有力氣回答,但想到何泰的救命之恩,還是應道:“何統領打了二十多年仗,跟著賽存孝取信陽時就成了名哩,我們兄弟向他學著就是。”


    遠遠的,卻見有一隊騎兵從北麵進入合陽大營,過了一會,何泰便遣人來請張家兄弟倆過去議事。


    大帳外守備森嚴,張家兄弟倆一進帳,便見到何泰正與林子站在地圖邊指指點點,遂連忙抱拳。


    “林統製。”


    林子轉過頭,見來的是張順、張貴兄弟,滿意地點了點頭,毫不耽擱便開口說起來。


    “明夜合陽大營這邊須出兵佯攻吳王渡,以策應郡王在韓城出兵偷襲史天澤營地,這是佯攻的路線……”張順順著林子的指尖看去,聽著他介紹地形,不由大為驚訝,道:“林統製真是了得,有這般詳細的蒙軍大營地圖。”


    林子笑了笑,順手便拍了拍張順的肩,因張順身量矮小,這動作便莫名地自然。


    “此事涉及到我們在蒙軍中的暗線,故而找你們這些最能信得過的將領。”


    “……”


    商議了許久之後,張順、張貴便先行離開,去準備軍務,留下林子與何泰繼續說話。…


    “何統領,你手下還有多少當時你們在山西招募的將士?要能信得過、熟悉地形的……”


    ~~~~


    張貴離開大帳時已興奮地忘了身上的傷勢。


    在經過了幾日艱難的防守之後,今日策劃的這場反擊終於讓他對戰事有了信心。


    但回到營房,他忽又想到什麽,轉頭向外看了一眼,撓了撓頭。


    “還不歇下做甚?回頭還得打仗。”


    “哥,我前兩天不是和你說何統領是降將嗎?”


    “都叫你別嘀咕這些了。”


    “不是,我是說,比起信我們,林統製好像還更信何統領一些。我怎麽覺得,有些機密軍情,何統領知道,我們卻不知哩。”


    張順點點頭,道:“那當然。”


    “為啥?”


    張順沉默了片刻,道:“我就和你說一遍,這些話你爛在肚子裏,莫再傳出去。”


    “好。”


    “郡王是有天大本事的人,都說大宋朝廷壓不住他,我們兄弟雖說是鐵了心跟著他,但我們畢竟是宋人,反而不比何統領讓人放心。再說了,人家打了多少年仗,我們才從軍多久?林統製更器重何統製些,應該的。”


    話到這裏,張順拍了拍張貴的肩,又道:“莫想這些有的沒的了,我們克敵營兄弟們一個個心裏怎麽想的你還不懂?蒙虜是異族,朝廷又不把這些兄弟們當國人,他們當然隻管跟著郡王平天下。”


    “哥,我懂了。”張貴老實應了。


    他不由為前兩日懷疑何泰而有些羞愧,之後卻又想起一事來。


    “對了,那六子他們是真死了還是何統領不好與我們說?六子不就是剛才林統製說的'在山西招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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