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軍的突然撤退,其實有些出乎李瑕的意料。


    也許是他太高看自己,但他認為忽必烈若這樣灰溜溜地退走,北地難免有一部分人會起觀望的心思。


    對手突然露出這麽大一個破綻,也許是有解決之法,但無論如何李瑕都得把握機會。


    突破口有幾個順天張家、槁城董家、東平嚴家,甚至因為俘虜了郝天益,還可試試說動太原郝家歸附。


    世侯之中,最有可能拉攏的自是順天張家,但李瑕並不想先以順天張家作為突破口。


    原因很多。


    最簡單的一點,保州那個位置處於蒙古勢力包圍中,忽必烈對張家有所防備,並不給機會讓張家起兵、並將全族家眷帶到關中。


    李瑕所求的,一直都隻是等適合的時機,比如他北伐之時,能讓張柔興兵響應即可。


    他要的是張家的兵權,以及在河北的聲望,這些帶不走,也不是幾個張家兄弟叛逃過來就有用。


    沒有必要太早讓張家反水,至少要等拿下河南。


    但可以借此機會多親近一番……


    東平嚴家、槁城董家、太原郝家也不會歸附,但家中有重要人物在李瑕手上,可以搞些小動作。


    而現在若想攪動局勢,楊大淵才是最好的突破口。


    楊大淵的長兄叫楊大全,曾是曹友聞帳下統製,在抗蒙戰場上戰死。


    楊大全留下兩個兒子,楊文仲、楊文安,兄弟倆在父親殉國之後就投奔楊大淵,守運山城、大獲城。


    楊大淵在投降之前,還斬殺了前來勸降他的叛臣。這時,他們一家人既有川蜀柱石,又有忠烈之後……


    “我這一年,在延安府與楊大淵作戰,與他對陣叫罵,也聽過他一些事。”


    張玨本不想說,他不喜歡楊大淵。


    但既是借機為了瓦解蒙軍在延安的形勢,他還是道:“楊大淵說他本不願投降,但為乞活大獲城數萬人性命,隻好為民背國。”


    “為民背國?”


    張玨搖了搖頭,道:“叛國之臣,招降他又有何用?像他這種降臣,再降而複叛,名節毀盡家族便完了。縱觀青史,豈有反複之輩有好下場的?他嘴上說得漂亮,其實心裏明白,不會再歸返的。”


    “我們又不是宋廷。”李瑕有些隨意,道:“因為宋廷太腐朽了,他隻好投降異族,但發現了更光明的政權,於是棄暗投明,很正常。”


    “他不是因為‘宋廷的腐朽’而投降的。”張玨糾正道:“他是為了家族前景。”


    “何必較真?”李瑕道:“隻要能削弱忽必烈、增強我們就可以。”


    張玨點了點頭,問道:“你想怎麽做?”


    “我先見他一麵吧。”


    “好,我來安排。”


    李瑕並不能在延安久駐,點點頭,道:“希望能盡快吧。”


    ~~


    塞門寨。


    塞門在延州城西北二十裏,乃是當年範仲淹所修築的。


    宋、西夏的交戰更多時候都是這樣修築城寨,屯兵營田,互相對峙。隻有這種打法才有足夠的糧草來支撐漫長的戰事。


    蒙人不擅長這種打法,攻打關中時選擇的是迂回包抄。


    楊大淵擅長。


    築城屯兵,當世比他有經驗的人沒幾個。


    當年隨餘玠、蒲擇之構壘守蜀之人,比他資曆老的,也隻有王堅,卻還在臨安榮養。


    便是張玨,論經驗也比楊大淵淺得多。


    據壘推進的策略,首先看水路。


    延河自西北向東南流經延安,流向黃河,塞門寨就在延河邊。


    楊大淵占據了延河上遊,麵對張玨,他在地勢上占盡了優勢……


    其實,當年蒙哥死時,楊大淵也曾想過反正,複歸大宋。


    但當時他家小都已陷在蒙軍之中,不好逃離。


    之後北上覲見了忽必烈,被忽必烈之氣度折服,他便罷了再叛心思。


    一轉眼,已成了蒙古都元帥了,幾乎已成為一個新的世侯……


    三月初五。


    楊大淵才剛剛收到合丹、史天澤撤兵的消息,招兩個侄子來商議。


    “猛攻一兩個月,卻攻不破李瑕的防線,大蒙古國愈發不能戰了,莫不是國勢衰退了?”


    “立國不過數十年,正是最強盛之際,豈可言國勢衰退?”說話的是楊文安,他時年二十三歲,生得威風凜凜,眼神冷峻。


    相比之下,他的兄長楊文仲便顯得文弱了些。


    楊文仲歎息一聲,又道:“但蒙軍對陣李瑕,接連吃了敗仗,此為不爭之事實。我隻覺當年投降時幾乎就是蒙軍兵勢最強之時,至於如今……唉。”


    楊文安道:“兄長多慮了,因阿裏不哥之亂未曾平定罷了,實力猶在。”


    他並不因蒙軍的撤退而沮喪,相反,顯得有些興奮,轉身麵向楊大淵,拱手道:“叔父,我認為這對我們而言還是好事。”


    “好事?”楊大淵沉吟道:“宋軍可抽調出更多兵力支援張玨,豈可稱好事?”


    楊文安道:“諸路皆敗,損兵折將、耗費錢糧無算,唯有叔父取得進展,功高於諸將;又可借與宋兵對峙之機積蓄實力,學史、張、嚴家自治一方,管軍民之權。自是好事。”


    楊大淵搖頭,歎道:“你目光短了,隻顧一家之利,卻忘了國勢若敗家也難保。”


    比如大宋就是國勢衰敗,不能保家。


    正待再說些什麽,有校將匆匆入內。


    “大帥,張玨遣使送了口信來,稱李瑕邀大帥明日午時在延河渡口隔岸一見。”


    “誰?”


    “說是宋國平陵郡王末將猜測該是李瑕親自來了。”


    楊大淵一愣。


    再一想,他隱隱已明白李瑕想要做什麽。


    但又覺得這反應也太過迅速了,蒙軍才退,便馬不停蹄趕到這裏來拉攏?


    這是什麽勤快人……


    “叔父,他是來收買人心的?這就到了?”


    “嗯。”


    叔侄三人沉默了一會,反應各不相同。


    楊大淵抬眼望向窗外,眼神中竟是帶著不合時宜的緬懷,像是在想念家鄉;


    楊文仲則是不以為然,他雖抱怨大蒙古國的打了敗仗,對李瑕與宋國卻也沒甚好感;


    楊文安則顯得有些詫異與不悅,李瑕這一來,似是打亂了楊家謀求成為一方世侯的步伐。


    終於,楊大淵回過頭來,似已有了主張。


    他沒問兩個侄子的意見,但楊文安卻是先開了口。


    “叔父,侄兒以為不妨借此時機襲殺李瑕,立下不世之功。”


    楊大淵反問道:“為誰立下不世之功?”


    “當然是陛下。”


    楊大淵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許久之後,最後還是沒答這話茬,自語道:“見見李瑕也好。”


    他起身,又吩咐楊文安道:“你不得自作主張安排人襲殺他,壞了我楊家聲望。”


    楊文安不由大奇,問道:“楊家既已舉家歸降,還有何聲望?”


    “我為民背國,汙名一人承擔便是。兄長當年壯烈殉國,你二人不可做於信義有虧之事。”


    楊大淵說罷,眼神深沉,歎息一聲,負手自出了大堂。


    楊文安看著他的背影,頗為不解。


    “也不知叔父一天到晚在想什麽。”


    “有何難猜的?”楊文仲道:“叔父一直耿耿於懷的不就是迫於無奈投降,壞了一世名節。”


    “名節?破鏡豈能重圓?”


    “難免遺憾,不是嗎?”


    “求的太多。”楊文安問道:“兄長呢?如何想的?”


    “都說陛下是雄主,這次雄主怎麽就敗給李瑕了呢?我真是想不到。”楊文仲道:“李瑕與你同歲,才多大年紀竟能逼得陛下退兵了?”


    “說了,並非陛下敗了,是為了北上平叛。”楊文安道:“到時回過頭來,一樣可並吞天下。”


    “是啊,北上草原,草原更重要……那我們這上麵,到底是陛下?還是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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