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秦王府這個中秋很熱鬧,不僅是李墉、李昭成攜家帶口地到府上來,還有韓承緒一家也帶著元嚴一起來過了中秋。


    李瑕平時雖忙,性格也有些疏離,但心底其實很享受這種與家人相處的時光。


    但等到家宴結束,親戚離開。妻妾們鬧著要賞月時,他卻還有幾封公文沒看完。


    隻好在月下支了張桌子,點上火燭,繼續挑燈夜讀。


    這等辛勤務事的模樣卻惹得張文靜揶揄了兩句。


    “良辰美景,可惜秦王殿下還要埋首案牘。”


    “可憐我就快來幫我看看這個吧,竟還有好些字不認得。”


    “哼,才不幫你。”


    話雖這般說,張文靜還是笑意盈盈地在李瑕旁邊坐下,看了一眼正在忙著打點家事的高明月幾人,附在他耳邊小聲問道:“你下午去了何處啊?”


    香氣在鼻間縈繞,那話裏卻分明帶著些審問的意味。


    李瑕很淡定,道:“見了個朋友。”


    “怎麽不請回家來?”


    “身份不方便。”


    “哦?”張文靜眨了眨眼。


    “身份隱密,不太好說。”


    李瑕並不多作解釋,趁旁人沒注意,親了張文靜一下,這話題便這般過去。


    張文靜遂幫忙看起公文來。


    她其實有覺得秦王府中妾室太少,畢竟從小長在高門大戶,所接觸的各家都是妻妾如雲,她也打算讓李瑕納更多妾室。


    但另一方麵,知他去見了外室,她免不了又有些小小的吃味。


    總之這般問上兩句,勉強也算是敲打過他了。


    穩固了作為側王妃的威嚴。


    李瑕轉過頭,道:“這兩封折子行文實在過於晦澀,且涉及長安水利。我準備明日議事便作出要求,往後這種文書該有個圖表才行。你覺得如何?”


    “我覺得……不太妥當。”張文靜低聲道:“看得出這位先生精通水利,但顯然對北方地理不是很熟悉。”


    “嗯,他剛來不久。你怎看出來的?”


    “南北治水是不同的嘛。”


    張文靜是真懂營建以及水利之事,提筆便將幾處地方圈出來,又道:“看這裏……堤壩的工期便不準確,因南北汛期不一樣,所謂上七下八,明年七月前此堤若不完工,是漫田的……”


    又商議了一會,李瑕不由誇了張文靜幾句,惹得她有些得意。


    “厲害吧?當年父親重建保州城,建得就很好,遺山先生還作了一篇《順天府營建記》,洋洋灑灑兩千言都是誇他呢。其實父親不僅是打仗厲害,還精於營建,哦,五舅也是。要是他們都能幫你就好了。”


    其實平時還好,今日正趕到中秋,又看著巧兒一家團圓,張文靜難免有些想家。


    李瑕知道這些,伸手將她攬進懷裏。


    張文靜貼著李瑕的臉,不由笑了笑,抬起手來,漂亮的手指在李瑕下巴上輕輕劃著,道:“等到你要擴建長安城的時候,也許能讓父親幫你營建吧?”


    “來得及,要有錢糧築城還得等上幾年。”李瑕道,“以後也未必定都長安吧。”


    “那希望以後父親能為你主持修築一個恢弘的大都城……”


    李瑕擁著張文靜,輕輕拍著她的手。


    他卻知她這個願望是很難實現的。


    以張柔的年歲,以眼下的形勢,怎麽看都是等不到那天。


    ~~


    中秋月圓。


    保州張家,一場家宴結束之後,張柔與張弘略對坐飲酒,才剛剛談起京中形勢。


    昨夜到現在,父子談得更多的一直是想往西南擴張的生意,於北麵之事反而不太關心。


    想必提起來,無非又是忽必烈收世侯之權的各種手段,張柔不太愛聽。


    “大都?”


    “是,陛下同意改燕京為大都。畢竟要統治中原,燕京的位置更為適合。”


    “打一大棒給一顆甜棗,諸公們該會很高興。”


    “若沒有李瑕,想必陛下集權於中樞之事會更加順利,或許這顆甜棗不會這麽快便給。”


    張柔歎息,喃喃道:“想了一輩子恢複漢製,彼時卻未想過恢複漢製第一樁,便是奪世侯之權。”


    張弘略道:“孩兒說句心裏話……雖然如此,大元依舊是比曆代都寬待臣下。依陛下的做法,哪怕軍民分管,允許大量的官僚世家存在,依舊是其它君王不可能承諾的。”


    “為父明白。陛下當然還是寬厚的,收世侯之權對於不少世侯子弟而言比原來更為有利了。唯有些……不受信任之人,會很危險。”


    “請父親放心。”


    張柔擺了擺手,懶得再談這些,問了一樁他感興趣之事。


    “燕京殘破,水源不足,怕是不宜為都城吧?”


    “是,孩兒離開開平時,聽說陛下已命聰書記開始規劃,將召回郭氏兄弟北歸負責水利規劃。”


    “想起了當年營建保州城之時啊。”張柔閉上眼,緩緩拍著膝蓋,道:“當年說‘誓不濫殺’是真心的,一生戎馬,反倒覺得在廢墟裏建起新城更有趣些……”


    ~~


    “陛下改國號之後,將加任父親判行工部事,主持大都的城建。”


    太原郝家別院中,張弘範正與毛居節對坐而談,又道:“六哥也會加任為築宮城總管,輔佐父親。”


    “為何?”毛居節下意識便問了一句,之後改口問道:“這是何意?”


    張弘範道:“父親擅於營建之事,也喜歡做這些,五舅你也一樣。不是嗎?”


    毛居節撫著長須,淡淡道:“哪有甚喜歡做這些,不過是當年得操這份心而已。”


    “那就請五舅回保州,告訴父親、六哥,別再與李瑕聯絡了。安心到大都主持築城事宜,可好?”


    “九郎在說什麽?”


    “陛下既往不咎了。”張弘範閉上眼,緩緩道:“這也是最後一次。”


    毛居節笑了笑,道:“我竟聽不懂九郎所言。”


    “我知道五舅此來太原是為了何事,這般說吧,王蕘就在太原,我很快便會拿下他。”


    毛居節臉色有些僵住,但還在掩飾神色。


    張弘範則繼續道:“郝天益確是李瑕放回來的不假。但我之所以來,便是為了製住他。我隻領了不到一百怯薛。足矣,因為郝家已不受郝天益掌控了。”


    “嗬嗬,我哪管郝家如何。”


    “總之,父親想通過山西與李瑕聯絡,我已攔下了。”張弘範自說自話,喃喃道:“你們可能會罵我……自幼你們便教我凡事先保張家之利益,然而國事至此,大元初立,將一統天下重建盛世,一家一姓之利不可與國家之利相悖。”


    毛居節不再否認。既然張弘範已全都知道了,再裝聾作啞也無意義。


    “九郎就沒想過,陛下將姐夫召至大都,或會害了姐夫?”


    “不會。”張弘範道:“首先,五舅你要明白,想害父親的人是李瑕。他拐走大姐兒,一直在試圖離間父親與陛下。而陛下已做到了足夠的寬仁,五舅你好好想想,曆代君王,有幾人能容忍重臣嫁女於敵?更不用說張五郎也投了敵。”


    毛居節不知如何回答。


    張弘範又道:“陛下也不會害父親,因為我還在。”


    “韓城一敗,陛下就信任你嗎?”


    “我已得到了陛下的信任,故而父親得以行工部。”張弘範道:“這是對大元、對張家都好的結果,五舅歇一夜,明日便回去吧。”


    話說到這裏,毛居節已無可奈何。


    他沒想到這次來太原,竟是這般輕易便無功而返,但也隻能點點頭,歎道:“我明日便回去便是。”


    “多謝五舅,代問父親安好。”


    張弘範長舒一口氣,走出客院。


    他在院門口站了一會,顯得愈發沉穩自信。


    自李璮之亂後,忽必烈大舉奪世侯之權,隻有三家所受影響最小。


    真定史家、槁城董家,以及他順天張家。


    史天澤、董文炳一向都最受忽必烈信任,能有這結果實屬正常。


    張家卻與李瑕關係匪淺,最受猜忌。也能夠得到優容對待,一是實力,二是聲望,三就是他張弘範得到的信任了。


    現今金虎符愈發顯得珍貴,比如郝天益的那枚就必將被收回。


    唯有年紀輕輕的張弘範,猶佩金虎符、任順天路管民總管、漢軍都元帥。


    大元立國,君恩深重……


    腦子裏想著這些,站了許久,隻見郝天挺不急不緩地過來。


    “仲疇兄怎在此相候?”


    “想些事情。”張弘範問道:“如何了?”


    “大哥服軟了,會上表主動請求軍民分治,並答應助我們拿下王蕘。”


    “太原的兵力呢?”


    “三哥已完全掌控了。”


    張弘範偶然間又浮過那個念頭,李瑕是派不出相貌平實又有口才的間諜了嗎?非派王蕘這樣紮眼的人物過來……


    但局麵已穩,顯然不會有太大變故了,他還是點了點頭。


    “讓你大哥約見王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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