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涇陽縣之行,李瑕都很忙。


    因為吳璞病了,四十多歲的人冒著風雪修渠,最後還是染了風寒,一開始還想瞞著,結果在炸山時便直挺挺地暈了過去。


    這事嚇壞了孫德彧,說是分明隔得那般遠,怎就炸暈了吳相公,且還在心底嘀咕“莫不是想訛小道士吧?”


    待吳璞轉醒,問他為何病了還要瞞著,他苦笑不已。


    “一段河渠關乎八百二十戶人家生計,每日殷殷相望……數千雙眼睛盯著,哪敢病啊……”


    之後吳璞還想逞強,又說當年隨父親修它山堰工程量比這大得多、也難得多,他身體完全能扛下來……隻是關中的冬日這天氣比江南惡劣太多了。


    “我知道,不是吳相公身體不好,確實是關中太冷了。”李瑕也不知還能如何勉勵吳璞,想了想,道:“吳相公給我們新修的這段渠起個名字吧?”


    “好,好。”


    吳璞大喜,喃喃道:“廣惠於民……就叫‘廣惠渠’,王上以為如何?”


    “好,就叫廣惠渠。”


    總之吳璞病了也隻能養著,李瑕既來涇陽巡視,便接過了這一攤子事。


    秦王親自督管,人員安排上自是輕鬆的,隻難在不懂水利,於是又請郭弘敬來顧問。


    郭弘敬是不打算接受官職的,但其實李瑕也沒給他官職。


    隻是以俘虜的身份回答了一些並不涉及大元機密的小問題。


    “關中土壤不同於江南,土質鬆軟多沙,一經水浸便容易崩塌,要固河堤,該在堤上廣植榆柳……”


    奚季虎其實更擅長於政務而非水利,缺的就是對關中地貌的了解,一聽到郭弘敬指出的問題,馬上便能給出解決之法。


    “王上,臣以為宜倡導百姓沿堤種樹,按每戶所有田畝數量,每畝地需種榆柳十株,多種有賞,並禁止私伐沿河樹木。”


    “善,交個詳細章程來。”


    “是。”


    郭弘敬本來隻是被問到了就回答一下,幾個問題之後見奚季虎應答如流、高深莫測,漸漸主動談論起來。


    修埽固堤、設置閘門、造圩護田、挖築池塘……各種方案因地製宜,大有文章。


    奚季虎或許不了解關中地貌,但是個全才,談及方方麵麵完全能壓服郭弘敬。


    因此郭弘敬有時也會把兄長搬出來撐撐場麵,放言“此事家兄若是在此”如何如何。


    他這人確實沒什麽城府。


    不知不覺便開始奔走在引涇渠口的各個地方,甚至已操心起整個關中的水利建設,以及水利技術的發展。


    ……


    “孫院長,格物院能改良修渠工具嗎?我們造一個‘鐵龍爪揚泥車’如何?”


    “嗬嗬,我就不愛聽你叫我‘孫院長’。”


    孫德彧一直在大龍山勘測,等勞工們把炸碎的石頭搬走後再布置下一處爆破點。


    見郭弘敬又來找,他便將手中的火藥收到一邊,搖頭道:“旁人喚我一聲院長那是要聽我使派,你卻是要使派我做事。”


    “但格物院之責不正是製造物件嗎?說到此事,我覺得秦王如此重視格物,若與我兄長相見,定能成為知己。”


    郭弘敬對格物院十分感興趣,他兄長便特別擅長於製造各種機械器物,難得能在長安遇到主攻這方麵事務的衙署,天然有些親近。


    “郭兄,我勸你還是不要輕易變節,伱畢竟還是一個元臣。”孫德彧不以為然道,“還有,我們秦王雖然重視格物,但也隻是重視而已,莫要在此事上對他寄予太高的期待了。”


    郭弘敬很喜歡孫德彧這種說起王公貴胄也一派隨意的態度,也願意與他聊天。於是從水匱、埽、水愷、龍骨水車、簡車……


    最後又聊回浚川耙、鐵龍爪。


    宋承平時,王安石治黃河,曾大力推廣這兩個工具。


    鐵龍爪是以鐵鑄爪形,係於船尾,清理河道;浚川耙則以八尺巨木,二尺鐵耙,也是係繩於船尾,來去撓蕩泥沙。


    孫德彧自然有造過這物件,抬手一指,道:“鐵龍爪那裏不是有嗎?”


    “是鐵龍爪揚泥車,家兄以鐵龍爪改良而出的,不僅可以清理河渠裏的泥沙,還可治理黃河。”


    “哈?你都打算開始治理黃河了?”


    “那倒沒有,但治理黃河是家兄畢生心願,他入仕為官便為了往後能主持此事。”


    “好吧,這揚泥車如何造?”


    “先將船身加寬,船首成翹起狀,將鐵龍爪安在船首。”


    “船首?”


    “不錯,將鐵龍爪下部改為半球,可使淤泥、碎石落入其中,拉起後可將泥石等拋至岸邊,而不阻塞下遊。船頭再設置一鏟鬥,以絞繩架配合鏟鬥的移動和起降。船尾再掛整平鐵耙。如此一來,以鐵龍爪揚起淤泥,以鏟鬥捉泥,以鐵耙整平河底……”


    “嘖嘖。”


    孫德彧聽了,不得不佩服郭弘敬這位兄長,問道:“這揚泥車……你們造出來了?”


    “那倒還沒有。”


    “哦,官位低是吧?”


    “大元就沒有格物院,也沒有大船,但也許孫院長可以造出來一試?”


    孫德彧微微一笑,將此事記在心裏。


    想了想,自己這格物院長也不能被人輕易比下去了。


    “揚泥車也無甚了不起的。說到鏟鬥,秦王曾命我造一個挖渠利器,不僅可以挖渠,還可鋪橋造路。”


    “哦?”郭弘敬馬上便連了興趣。


    孫德彧略略沉吟,道:“以鐵鑄成一鐵臂,鐵臂連鏟鬥,人居於車廂之內,控製鐵臂,挖掘土方……”


    郭弘敬聽著聽著,先是呆愣住,最後拍手稱奇。


    “但這能造得出來?”


    “原理我都想透了,不難。”孫德彧負過雙手,顯得有些高深莫測,“隻等條件成熟。”


    “那這條件何時才能成熟?”


    “好了好了,我忙著呢,你要的鐵龍爪揚泥車我們會造的。去吧去吧,我要炸山了。”


    “除了鐵龍爪揚泥車,還有……”


    孫德彧搖了搖頭,向不遠處的俞德宸招手道:“那邊軍情司的,你過來。有蒙元細作在打探我格物院機密,把他帶下去。”


    “可需要我幫你勘測爆炸點?”


    “郭哥哥,我可告訴你,我一身都是機密,你再招惹我,可休想回你河北老家……”


    ~~


    “你別理小道士,他就是吹牛厲害。王上要他造的物件,沒幾個是他真能造出的。”


    俞德宸帶著郭弘敬往涇河邊走去,隨口聊著天,語氣輕鬆的模樣。


    “不用送了,整個河渠我都很熟悉了。”郭弘敬顯得很自在,笑道:“還擔心我跑了不成?”


    俞德宸搖了搖頭,道:“我看河渠上的難題沒解決之前,趕你都趕不走。”


    郭弘敬遂自嘲一笑,之後才反應過來,道:“好像我隻有來大龍山時你才一直跟著我,真是怕我打探到格物院的機密嗎?”


    俞德宸沒再應話。


    兩人之間像是沒剛才那麽自在了。


    過了好一會,俞德宸道:“問你一件事,你常往我師弟這邊來,可猜到為何我們的火藥威力大了?”


    郭弘敬想了想,道:“應該是除了配方有改良,還製成顆粒狀,與此有關吧?”


    “你果然看到了?”


    “並非隻有我看到,上千人在修渠挖山,許多人都看到了。”郭弘敬道。


    他像是完全忘了修渠挖山的上千人都有戶籍登記在冊,唯獨他還是個外人。


    不僅如此,他還想到一件事,隨口便說起來。


    “早便對你們的火藥有過猜想。去歲經略使便與我說過,你們修蜀道時用了火藥,他已派走私商販去打探配方,若得手,將交由我仿製。除此之外,戰場上繳獲的霹靂炮也在研究……總之,軍情司守得了一時,但早晚守不住。”


    說著說著,郭弘敬才察覺到俞德宸的沉默,回過頭問道:“怎麽了?”


    “你知道的太多,回不去了。”


    郭弘敬不以為然的樣子,笑著反問道:“否則你還能放我回去不成?”


    ~~


    數日後,吳璞病情轉好,李瑕也結束了對涇陽的督巡,儀駕轉回長安。


    他還把郭弘敬也帶回長安,為整個關中水利做規劃。


    經過了深思熟慮、反複商議,李瑕也傾向於按郭弘敬說的,既然要修,那幹脆就重開皂河、重修漕渠。


    如此一來,把長安城用水,渭河以南的田地灌溉,以及與潼關之間的漕運等等諸多事宜都一次性解決清楚。


    好處很多,比如往後打河南或山西,輜重的運輸能節省一半水路,除了省下時間,還能省下運輸過程中的錢糧消耗,甚至能把握住轉瞬即逝的戰機。


    這也並非是什麽天才的規劃,郭弘敬隻是總結了曆代的經驗而已。


    他的才能不如其兄長,好在關中水利也不比治理黃河,有這份才能完全足以規劃好了。


    但錢糧還是很緊張的,李瑕隻好加印了“些許”紙鈔。


    李冶大怒,問他是否欲甫一發行紙鈔便如宋廷之會子一般使物價沸騰。


    言辭確實有些誇張,總之是提醒李瑕,紙鈔之事必須慎之又慎。


    事實也確實如此,宋孝宗說“朕以會子之故,幾乎十年睡不著”,絕非說說而已。


    李瑕亦有警醒,據此又設立了一連串的規範以控製紙鈔發行。


    郭弘敬雖不知詳情,卻也能感覺到李瑕是砸鍋賣鐵才擠出錢糧來建設關中。當在秦王府大堂上,他親耳聽李瑕定下規劃時,感觸不已。


    他也重新又開始思考,若是秦王再次招攬,請他出麵為百姓做事,那能叫變節嗎?


    ~~


    但李瑕回到家中,與張文靜聊到此事,卻是沉吟著道:“我本想把他放回去。”


    “真的?”


    “我派董文用到河南針對的是董家,倒沒想到會是如此。郭弘敬成婚在即,這種時候軍情司把人捉回來,離開家鄉、耽誤了婚期,想必他也無法安心留下。”


    張文靜莞爾道:“虧你還知道,回頭要教二姐兒說你這姐夫壞了她的婚事。”


    李瑕道:“原是打算過陣子便將他放了,反正我放也好不放也罷,考驗的都是忽必烈用人的氣量。但現在怕是放不了了,他從格物院打探了太多機密了。”


    “我看你是故意的吧?”


    李瑕笑著搖了遙頭,此事說故意他還真不是故意。


    雖希望中原有更多人來投奔,但他做的計劃一直都是先串聯、爭取往後打過去了能有人反戈,而懶得去逼迫著誰背井離鄉、拋下家小,這種事做多了,其實得不償失。


    除非,對方是真的很喜歡留在這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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