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璀驟,照著瑪納斯河西岸這邊廣豪的土地。


    石河子城外駐紮的五萬餘兵馬,在星光的照耀下,像是一片黑色的海。


    有一條船從南麵的山丘上衝入海中。


    黑色的海開始退潮,湧向北麵的大漠。


    這是五萬餘蒙古騎兵被摧枯拉朽般地擊敗了。


    首先崩潰的是蒙古諸王從伊犁河流域裹脅來的畏兀兒人仆從軍。


    兀魯忽乃是這些仆從軍的可敦、十餘年來的無冕女王,如今已帶回了強大的盟友,一場夜襲,如魔鬼般展示出了強大的實力。


    於是這些仆從軍望風而降,引起了蒙卒的大規模潰散。


    蒙古戰士們是自由的。


    他們上馬作戰,下馬放牧,沒有財產,領主們一聲令下就來了。


    想走了,隨著人群也就走了


    月光下的每一匹駿馬都顯得那樣灑脫。


    反而是石河子城裏的諸王與他們的怯薛,被堵住了……


    “逃啊!”


    哈答駙馬大吼著,衝回帳篷裏,一把推開迎上來的西域胡姬。


    轉頭一看,帳篷裏全都是他在察合台汗國搶來的好東西。


    黃金、絲綢、玉器、象牙酒杯


    “嗚嗚嗚。。。該帶什麽啊。。還不快收起來,走啊!走啊!”


    哈答駙馬也不知道敵軍殺到哪了,其實連是不是李瑕殺來了都不太確定。


    也許就是忽必烈為了這些財寶,命令耶律鑄除掉這些親人呢?


    懦弱的宋人、沒有戰略眼光的李瑕,怎麽可能殺到石河子城?


    天帝現在的問題是,別的宗王都逃了,他不想當最慢的一個。


    剛才從城牆跑下來時他就是最後一個,這讓他太緊張了。


    額頭上都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終於,最心腹的一百怯薛用絲綢裹好了帳篷裏的財寶。


    哈答連忙帶著他們趕向小城的北門。


    看不到城外怎麽樣了,隻聽到那些亂哄哄的聲音,便可想象到是怎麽樣一片倉惶狼藉。


    馬嘶聲不絕於耳,嚎叫聲不絕於耳。


    “就像是有魔鬼一口能吞下五萬人,真是嚇死他們了,一群廢物。”哈答心想著。


    “前麵的,走啊!”


    眼看前方被堵住,哈答駙馬一鞭揮出,名不知屬於哪個宗王的士卒懷裏的包裹摔落下來。


    嘩啦啦掉落了滿地的黃金,金燦燦晃花了人的眼。


    “開城門!我們快回漠北。”


    “別擠,城門是向內開的,讓開!”


    “為什麽學狗漢人建城?急死我了!額秀特。”


    吱吱呀呀的響聲中,破舊的城門被打開。


    “走啊!”


    “噗噗噗噗噗噗!”


    迎麵,弩箭如同狂風暴雨般襲卷而來。數不清有多少諸王的怯薛在這一輪的箭雨下倒地、抽搐。


    哈答駙馬嚇得魂都要丟了。


    他完全亂了心神,掉轉馬頭要走,‘膨’的一聲撞到了另一匹馬,摔下馬來。


    他連忙爬過血泊。


    隻聽得還有人想指揮諸王怯薛,大喊道:殺出去啊!”


    “城中擺不開陣勢。”


    “擺?!額秀特,還擺什麽?投降啊!”


    血泊浸濕了絲綢,黃金玉石滾了一地,其後一具具屍體又倒在了上麵。


    哈答駙馬真的哭了。


    隨阿裏不哥西徙時想的不是這樣當時覺得,反正先搶一遭,後麵不管歸附誰,終歸都是拖雷家的兩兄弟,還能對他不好嗎?


    連要和忽必烈說什麽他都想好了。~~


    大汗啊,當年哈答也是和拔都一起支持蒙哥汗的。


    總之,汗位轉到拖雷家族,他也是出了力的。就算看在他妻子火雷公主、他妻兄拔都的麵子上,忽必烈都得厚待他。沒想到這趟出來,還真要打仗。


    就他這個身份,在幹亦刺享樂一輩子都不會缺錢,為了什麽啊?


    為了更富有,好和別的宗親攀比。


    哈答駙馬越想越傷心,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怎麽就這麽虛榮?”


    他手腳並用地爬回帳篷,躲在地毯下,不敢出聲,沉默地哭著。


    也不知哭了多久,外麵慘叫聲漸歇。他稍稍揭起帳篷,想看看情況如何了。


    忽然,背上被人一踩,整個身子都被踩在地上。


    “哎喲!”


    “秦王,這就是哈答駙馬,斡亦刺部首領,娶的是術赤的女兒火雷,黃金家族的嫡


    “不是!”哈答謝馬驚得一個哆嗉,連忙喊道:“娶個女人怎麽能算嫡係?幹亦刺部是黃金家族的死仇啊死仇。”


    “哈答駙馬今夜還罵了秦王,他說秦王沒有戰略眼光,像狗一樣嘴蒙古人剩下的骨


    “沒有!沒有!”


    哈答駙馬嚇壞了,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反駁,抬頭看去,隻見帳篷外立著好幾道高大的人影。


    因為是逆著火光,他根本看不清那些人長什麽樣,卻驚訝於怎麽會每一個都這麽凶悍的樣子。


    截天淚水如決堤一般流。


    哈答真的不想死,他父親很早就歸附成吉思汗,讓他從小就享受到了快樂的生活,也充滿了對生命的眷戀。


    “秦王……你不要聽這些小人說,我從小就仰慕漢人,我。…我和玉龍答失聯絡了,要歸附秦王!對,我按了手印,哪裏去了?哪裏去了?”


    他叨叨不停,轉頭看著帳篷,似乎想把玉龍答失的魂找出來作證。


    但再一抬頭,帳外就隻剩下一個漢人士卒,走進來,與踩著他的另一名漢人士卒三兩下就將他捆了起來。


    “饒命!”哈答忽然用漢語喊了一聲,“饒命!”


    他也就隻會這句了。”王上,找到了。”


    霍小蓮迎上李瑕,道:“耶律鑄服冰片自盡了。”


    “死了?”


    “快了。他想見見王上,我們已搜過身了。”


    “找大夫來。”


    “是!”


    李瑕舉步進了一間帳篷,隻見耶律鑄癱坐在那,懷裏抱著一方玉璽。


    “秦王……好風采……我敗了,敗得心服口服……”


    耶律鑄似乎控製了冰片的劑量,為了撐住一口氣見李瑕。


    眼見一名大夫要上前,他抬起一隻手,搖了搖。


    “你不一定要死。”


    李瑕示意那大夫繼續上前,道:“我希望你輔佐我,成為比你父親更能青史留名的名臣。”


    耶律鑄阻止不了那大夫伸過來把脈的手,隻好深深看了李瑕一眼,苦笑。


    “不瞞秦王我心底是願意的,雖楚有材,晉實用之,家父乃大遼東丹王之後裔,家母乃蘇東坡之後裔,我又如何不想有個中州正統?”


    李瑕上前兩步,道:“那好,善甫兄也很希望能與你共事。”


    “可我與廉善甫不同。。他是高昌世族,其父曾為太後駐守湯沐邑,又曾任真定路達魯花赤,在高昌畏兀兒人、北方軍中素有威望,因此,廉善甫雖然叛了,陛下不會動、不敢動他族人。但耶律氏不同,一直是文官,且族中太多婦孺,除我之外,卻再無人能支撐門戶、在陛下麵前保全家族請秦王體諒。”


    說到這裏,耶律鑄見李瑕已明白這其中的意思,苦笑了兩聲,自嘲道:“什麽忠義氣節,個人事,個人自有考慮。。我父子仕蒙!”


    那大夫站起身,神色為難地歎息了一口氣,道:“秦王!”


    “知道了。”李瑕道:“高大夫辛苦了,去吧!”


    耶律鑄見這大夫果然救不了自己的毒,既鬆了一口氣也有些微微的失落。


    他把手裏的蒙古玉璽放在地毯上。”我本想摔碎它,但可否以此向秦王提兩個要求。”


    “你說,我未必答應。”


    耶律鑄道:“當年,憲宗皇帝剛駕崩,我在六盤山,拋下妻兒,投奔陛下。無情無義,無情無義。因此我兒耶律希亮隻好碾轉西域。”


    “他在高昌城被善甫兄擒了,我會饒他一命。也不會逼他出力而害了你族人。”


    “多謝秦王。”耶律鑄又道:“我長女嫁汪惟正為妻。”


    “她應該還活著,在臨安。”李瑕道:“汪家女眷,我並未為難。若來日南北統一,她可返家改嫁。”


    “多謝……多謝!”


    一連說了兩個多謝,耶律鑄的眼神就此安寧下來。


    這一兒一女,是他平生愧對之人,此事也困擾了他兩年,本想通過擊敗李瑕來解決,沒想到今夜敗於李瑕,反倒是把事情解決了。


    “我寫了一封信,就埋在地毯下若我有親友欲為我報仇,請秦王以此信示之。”


    “好。”


    耶律鑄了卻心願,便不再看向李瑕,把身邊的玉璽一推,是嫌礙事。


    他在地毯上躺下,用盡最後的心力,做了平生最喜歡做的事。


    寫詩。


    “萬古消沉盡,浮雲事幾場。酣歌頹醉玉,休得問興亡。”


    李瑕在帳中站了一會,待耶律鑄最後一縷呼吸聲停了,微覺有些遺憾,畢竟失去了一個有可能招降的能臣。


    但再一想,比起政治,耶律鑄也許更喜歡詩詞。


    活到最後一刻時,能無牽無掛地寫詩,於他未必不是一種解脫。


    雖然李瑕覺得他的詩寫得其實也沒有很好。


    捧著玉璽走出了帳篷,走上石河子城殘破的城頭,東麵的晨曦才剛剛升起。


    李瑕轉身看向滿是狼藉的土地,到處都是血泊、屍體、馬糞。。。這些,將是拖雷家族唯一還能留在西域的東西。


    隨著忽必烈派來的宗王、丞相戰死,這位蒙元的皇帝也好、大汗也罷,徹底在西域失去了他的威望。


    接下來是瓜分戰利品、並重新立規矩的時刻。


    隻看由誰來立規矩?


    兀魯忽乃已走上了石河子城的最高處,凝望著伊犁河的方向,之後,把那道深沉複雜的目光投向她的盟友,不經意間顯出警惕之色。


    李瑕恍若未見,正吩咐士卒們把俘虜帶出來,並帶著誠意,邀請他們參加將在天池舉行的忽裏勒台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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