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黨項,看到了嗎?黃河淹過來了,讓士卒別再衝了。」


    「別多嘴了!現在我才是你的佰將。」


    「不多嘴怎麽行?」王滿倉夾了夾馬腹,上前,持盾牌把大堤之上冷不丁射來的一支利箭擋下,「你個小黨項說話太慢了,生硬。」


    他雙手沒扯疆繩,一手持盾,另一手一把將小黨項往回拽。


    「別拉我,統領還沒有下令……」


    「這不就下令了。」


    小黨項回頭一看,隻見身後令旗搖擺,還真是下令後撤了。


    鳴金之聲隨之響起。


    但王滿倉這種擅自作主的打法顯然是不對的,不僅是有違軍紀,這次是猜對了,下次就可能成了逃兵,甚至引得全軍潰敗。


    「難怪都說你是軍中的一粒老鼠屎。」


    「哈哈哈哈,我活該不能升遷……兄弟們都別慌,後隊變前隊撤。他娘的你們把傷兵扶上啊,老子來斷後。」


    事實上寧夏軍的士卒沒幾人慌,李曾伯用兵喜歡用良家子,軍中大部分都是些老實巴交的農夫、牧民出身,更容易調教,能做到令行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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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有王滿倉總有種采花賊的氣質。


    他落在斷後的位置,麵朝著大堤,驅馬倒退著走。


    黃河水已沒過馬的小腿,還在逐漸漲高。


    大堤上的元軍也不追下來,不斷放箭射來。


    王滿倉高舉著盾牌,將半個身子藏在盾牌下,聽得那篤篤篤的聲音,忽然放聲唱起山歌來。


    「姐兒胸前有介兩個肉饅頭,單紗衫映出子咦像水晶球。一發發起來就像高阿鼎店裏個主貨,無錢也弗肯下郎喉……」


    若說宋時的文人好用水晶球比月亮,如「到中天掛水晶球」之類,山歌的比喻卻也差不多。


    此時戰場上所有人都隻顧著打打殺殺,唯有他自顧自地用土話唱著,也不管旁人聽不聽得懂。雖然隨時可能死掉,卻還保持著一種無所謂的姿態。


    「去你娘的臊包貨,別唱了!」隔著十餘步,有人衝王滿倉罵了一句,喊著問道:「黃河水淹過來了,怎麽辦?!」


    「有甚怎麽辦的?淹不死你個麻子大餅,大不了泡上三兩月,泡塌了城牆。」


    「泡塌了城牆怎麽辦?」


    「你沒城牆你便怕了不成?」


    「老子怕個卵,陛下可還沒突圍呢。」


    「你都不怕,陛下還怕個卵!」


    王滿倉心道,對啊,陛下還沒突圍。


    抬頭一看,隻見那杆龍旗依舊矗立在那,並沒有移動,似乎是在給將士們斷後。


    他不由咧了咧嘴,自語道:「陛下怎麽不走呢?」


    再看向元軍的防線,他忽然心生一念,趁著堤上的元軍還沒追上來,遂打馬向那杆龍旗所在跑去。


    「王滿倉你給我回來!再不回頭軍法處置!」身後小黨項大罵,很快又忙得顧不上他。


    ……


    方圓五十餘裏盡數成了澤國。


    黃河水還在上漲,水位最高的地方幾乎可以觸到馬腹。若是行路中遇到溝壑,連人帶馬都能翻進水裏。


    南麵大堤上,元軍放下了提前準備好的羊皮筏子,乘著筏子開始向唐軍追殺過來。


    王滿倉趕馬到了中軍大陣,隻見這邊還陣列齊整,一隊隊騎兵駐馬持械仿佛沒看到那些羊皮筏子一般。


    「不愧是天子親軍,殺氣衝天,嘖嘖。」


    前方的士卒已端起弩指向了他,喝道:「哪個營掉隊的?!立即歸隊!」


    「


    寧夏軍第三指揮第二營王滿倉有緊急軍情報陛下!」


    那些冷峻的兵士依舊端著弩,示意他讓開。


    直到隊伍開始向興慶府城退去,有李曾伯麾下部將過來稟報消息認出了他,又聽他語氣確鑿,真當他有緊急軍情要當麵稟報才將他帶往禦前……


    ~~


    「塔察兒還是掘了黃河。」


    「提前掘了也好,否則等他築了大堤,水位更高,就不是眼前這樣的情形了。」


    「李卿有所準備就好。」李瑕策馬緩緩而行,放眼望著遠處的洪水茫茫,問道:「損失如何?」


    李曾伯揪著花白的胡子,眼神中有痛惜之色,道:「好在黃河這一段河道固定,不像下遊那般河床高於地麵,倒不至於如當年金宋、蒙宋之戰時那般淹沒數百戶人家。興慶府人口三十多年前就被蒙人屠殺了大半,戰前已安置入城,就算有遺漏在城外的,亦可躲入賀蘭山避難。當然,田地是全都澇毀了,房屋倒塌、牲畜遭殃,避不了的……」


    說來說去,大意還是說被屠殺得隻剩下不多的人口還是好庇護的,分不清是幸運還是不幸。


    亂世總有種無法言說之苦。


    李瑕也無奈,道:「人口保護好,其它的都能重建。」


    「老臣明白。」李曾伯道:「今日陛下突圍,塔察兒無非兩個選擇,調集重兵包圍,或提前放水淹興慶府。既然現在放了,水位最高也高不過那條堤,我們……」


    「陛下,有急緊軍情。」


    忽然有士卒的稟報打斷了李曾伯的話,他轉頭看去,見又是王滿倉過來,不由得皺了皺眉,道:「你有何緊要軍情?」


    「大帥。」王滿倉抱拳道:「末將有一個妙計想要說給陛下。」


    「我問你有何緊要軍情?」


    「那倒是沒有,但末將想……」


    李曾伯抬手一指,怒叱道:「你可知這是欺君之罪!」


    連帶王滿倉來的部將都嚇了一跳。


    「說吧。」李瑕道,「戰後再治罪不遲。」


    總歸還是要治王滿倉的罪,然而這個小卒卻是滿不在乎,上前抱拳道:「末將突圍到興慶府時發現了元軍的防線有好幾個疏漏,陛下若要突圍,末將願為向導隻帶兩百人,保證陛下能安全突圍!」


    伴在李瑕身旁的霍小蓮馬上冷冷掃了他一眼。


    雖未說話,但他眼神中的意思卻很明顯,「有選鋒營護駕在側,還輪不到你多嘴。」


    王滿倉卻不怕,拍著胸脯道:「末將真能帶陛下突圍!保準一根頭發也不掉。」


    「你覺得朕想走?」


    「陛下又不是夏襄宗,哪能讓這些蒙虜圍在興慶府泡著啊。」


    「你竟還知道李安全。」李瑕道,「隨駕吧。」


    王滿倉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反正就打馬跟在霍小蓮身後。


    他膽子確實是大。


    這裏有數千士卒,也隻有他這種大膽之人能隨駕……


    後方的元軍已乘著小筏追上來,唐軍一邊反擊一邊退,這一路上李曾伯忙著指揮戰事,也沒能繼續與李瑕談論後續的計劃。


    這時水位已經越來越高,完全沒過了馬腹。


    士卒們下馬步行,有些會水的士卒開始遊泳前進。


    終於,他們在傍晚前退進了興慶府。


    城牆是用夯土築成,曾經被蒙軍泡了三個多月,後來西夏國雖然有修複,但這次隻怕泡不了一個月就要塌。


    李瑕進城後一路穿到北城,登上城樓,舉起望筒,隱隱能看到北麵塔察兒的大營透出的火光。


    「知道鐵木真水淹興慶府後來如何了嗎?


    」


    「知道!」王滿倉應道:「蒙軍自己的堤也垮了,答應西夏的議和,夏襄宗把公主都獻出去……」


    「哪段堤塌了?」


    「那……陛下,那肯定不在北麵,在南麵,蒙軍是從六盤山過來的。」王滿倉已明白了接下來的戰略計劃,大步走到牆垛邊,道:「陛下要想掘開塔察兒的堤,末將知道該掘哪裏。」


    李曾伯問道:「掘哪裏?」


    「大帥,末將可是你的探馬,軍中的十五個探馬隊正,隻有末將不是當地人,但比誰都門清。末將願立軍令狀,若辦不成就提頭來見!」


    「問你掘哪裏。」


    王滿倉很想要領這軍功,轉頭向北望了望,黑暗中卻看不太清。


    「大帥莫急,讓末將想想。」


    「滾一邊去!」


    李曾伯輕喝一聲,端了望筒看了一眼,道:「這小子說錯了。當年鐵木真的大營也是在北麵,隻有在北麵,才會因為潰堤,而讓黃河水衝走所有輜重。就是這次沒能滅了西夏,後來鐵木真才從南麵走六盤山。」


    「是,末將記錯了。」


    王滿倉看了李曾伯手裏的望筒,伸手想去勾,忍住了。


    李曾伯又看向諸將,問道:「你們誰知道該從何處掘元軍的堤。」


    「沙湖!」


    王滿倉其實不確定,但決定要堵一把,道:「那一段河堤土質最鬆軟,一掘就開。沙湖水再溢出來,與黃河水一起卷走元軍大營。對,末將還可聯絡楊將軍齊攻。」


    李瑕聽了,與李曾伯隨口道:「這小子不適合在常規軍中,倒適合把亡命之徒與牢囚挑出來單獨組成一小支奇兵。」


    王滿倉不由大喜,身子一挺,大聲道:「請允末將戴罪立功,大帥隻要把末將的舊部還給末將,定泡爛那塔察兒的大營!」


    李曾伯沉聲問道:「做不到又如何?」


    「做不到,大帥砍了我這顆頭!」


    哪怕是在他的天子與大帥麵前,王滿倉也顯得執拗。


    這種執拗也許正是當年李瑕傳給楊奔,再由楊奔傳給他的。從慶符軍到寧夏軍,也形成了大唐軍隊的骨子裏的一種性格。


    但要在這亂世中完成艱巨的事,沒有點執拗的性子怎麽行?


    ……


    夜深,唐軍也開始殺牛殺羊,學著元軍做皮囊筏子。


    往整張羊皮裏吹著氣,紮緊,當第一個筏子製成已是天亮,王滿倉還興奮地舍不得休息,將濕淋淋的靴子一丟,躍上自己製成的筏子,再次唱起歌來。


    「姐兒窗下繡鴛鴦,薄福樣。郎君搖船正出浜,姐看子郎君針紮子手,郎看子嬌娘船也橫,咦,真當騷,真當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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