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李瑕向西逃了。”


    汗帳中議事的氣氛依舊。塔察兒因猜到了李瑕會逃往興慶府而稍有得意,希望以這種表現彌補一些戰敗的恥辱。


    反而是張文謙,敏銳地察覺到了忽必烈眼神中那若有若無的一絲不悅。他微微一凜,心想:“陛下莫不是以為李瑕不會退?”


    仔細一想,他若有所悟,有些明白了忽必烈的心思。


    他於是走到地圖前,道:“李瑕不可能在河套平原與大元決戰,問題在於他退回興慶府之後是否會死守,甚至企圖與陛下決戰,妄想再現釣魚城之戰。”


    “釣魚城?”塔察兒訝道,“興慶府可不像釣魚城,那裏地勢平坦得多。”


    “但這很像是李瑕的作風。”愛不花道,“這個人總想著投機取巧,有可能在興慶府決戰。”


    忽必烈終於轉頭看了過來。


    這正是他需要臣子們做的,重視對手、認真分析,規避戰爭中的風險,而不是在那裏哈哈大笑、掉以輕心。


    張文謙很快感受到了忽必烈的想法,認為李瑕有這種決戰的膽氣。


    但張文謙卻不打算順著君王的意思去說虛話。


    在他看來,陛下之所以這麽想,是因為既然禦駕親征了,當然很希望直接與李瑕交鋒,而不是麵對一個隻會逃跑的李瑕。


    他隻會從客觀上來分析局勢。


    “說完了李瑕會逃,臣再來推演一番,李瑕逃了之後會怎樣。”


    張文謙直視著忽必烈的眼,展示出一個臣子的剛直、睿智風範。


    “興慶府是在臣手上丟的,臣了解那裏。西夏國滅之後人口稀少、農田荒蕪、城池不修,不論從兵力、城防還是物資而言,根本不足以抵擋陛下的大軍,沒有決戰的條件。在我看來,他最好的辦法是收縮兵力守這裏……隴山。”


    他在地圖上點了點,又道:“若我是李瑕,我會放棄整個西夏的領土,放棄六盤山,堅壁清野,隻守隴山,試圖保一保關中。”


    愛不花問道:“你是說,大汗一路殺下去,會在隴山再遇到一場真正的硬戰?”


    “這是最明智的做法。他既然退了,幹脆就放棄地廣人稀的整個西夏。”


    “為什麽?”


    “因為他絕對守不住。”


    愛不花有些不解,問道:“張公,你是不是太輕敵了?”


    “不是我輕敵。”


    張文謙走了兩步,從和禮霍孫手中接過戰略圖看了一眼,又向忽必烈行了一禮,待忽必烈點頭,他才道:“方才還有一路大軍沒有說……安西王已經從西域回師了。”


    “他怎麽敢?!”


    不少臣子都十分吃驚,訝道:“安西王統帥大軍西征,他怎麽敢擅自回師?!”


    “這是陛下的旨意。”


    眾人轉頭一看,見忽必烈沉著臉沒有否認,方才息了聲。


    隻有塔察兒知道是怎麽回事,在心中冷笑道:“這是大蒙古國的傳統。”


    張文謙從容地在地圖上又畫了一筆,道:“大軍不征西域,而先征李瑕,他若是不舍得放棄西夏之地與六盤山,再交出昔裏吉,那他就連一場硬仗都不必打了,不等他回長安就可身死於西北。”


    汗帳之中,沒有人否定這一點。


    西征的十五萬大軍歸來,若是在塔察兒手裏、愛不花手裏,敗給李瑕還有萬一的可能。


    但這次是忽必烈親征。


    兩路大軍加起來有二十餘萬眾,戰略穩當,指揮順暢,不可能敗。


    張文謙說李瑕能堅壁清野守一守關中,這已經是高看他了。


    “仲謙公所言甚是。臣斷言,李瑕不僅會逃,還會丟掉整個西北!”


    此時站出來說話的是金蓮川幕府之臣、控鷹衛指揮使張易。


    張易是劉秉忠、張文謙等人的至交,被時人譽為“紫金山五傑”之一,三年前經劉秉忠推薦任控鷹衛指揮使,一躍成為大元朝堂上地位顯赫的風雲人物。


    但他一開口,忽必烈眼神中卻有些不易察覺的陰翳。


    因為沒有一個皇帝會喜歡自己的諜探首腦與自己的長子走得太近。


    這方麵,張易和真金雙方都觸到了忽必烈的逆鱗,所以忽必烈才會遣真金去吐蕃,沒想到卻出了後來這些事。


    是否會把一切都怪罪在張易頭上,隻有大元皇帝心裏清楚。


    “以臣的對關中情報的了解,唐國絕對沒有做好與大元打一場大仗的準備。李瑕別無選擇,隻能撤回長安。甚至可以說,他守住關中都不太可能。臣還認為,李瑕已經知道了安西王大軍回撤之事,廉希憲既在西域,必已給他傳信。另外,以軍情司的動向,他對大元的兵力分布應該也清楚,那麽,他布置防線,必將收縮至關中……”


    張易說了很多。


    作為控鷹衛指揮使,他的分析十分有條理,聽得諸臣紛紛頷首。


    忽必烈終於消了怒氣,意識到麾下的臣子不是輕敵,而是認真分析過的。


    但,張易之後又多說了兩句。


    “還有一點,李瑕並不需要急著決戰,龜縮防禦、以圖將來才是最適合他的戰略,畢竟他才二十六七歲……”


    忽必烈澹澹看了張易一眼,不由想著張易的意思是否說李瑕能熬死他。


    一股殺意遂在心底冒了芽……


    ~~


    黃河畔,南海子碼頭。


    從烏拉特牧場過來有兩百五十餘裏,馬匹整整狂奔了一夜終於,摔倒在地,口吐白沫。但信使還是將李瑕的信遞在了張玨手裏。


    張玨看了很久,之後猛地吸了吸鼻子。


    他召過諸將,拍了拍頭盔,開口想說話,卻是罵了一句“娘的”。


    “大帥?”


    劉金鎖大聲道:“有啥事你就說,我什麽世麵沒見過?”


    “大帥請直說,末將們絕不會壞了士氣。”


    “壞個屁的士氣。”張玨忽然咧嘴一笑,露出牙齒,像是要吃人,道:“好事,大好事。”


    他摘了頭上的盔甲,指著北麵的陰山,道:“虜酋來了,就在陰山那頭。哈哈哈,弟兄們建功立業的機會終於來了,我告訴你們,忽必烈的人頭不會被其他哪路兵軍砍了,他得死在我們延安軍手上!”


    “殺虜酋!殺虜酋!”


    更有釣魚城的舊部猛拍著胸膛,道:“先斬蒙哥,再斬忽必烈!殺虜就得看我們蜀人!他娘的就得看我們蜀人!”


    “好!”


    張玨見軍心士氣如此,用力點了點頭。


    這有些冷的天氣裏,額頭上卻滿是汗水。


    拍了拍手裏的信,轉頭又看向南麵的黃河,他道:“今日陛下傳了數十條旨意往長安,調了大量的援軍來接應我們。”


    “好!”


    “但這些援軍來之前,隻有我們能拖住忽必烈。”


    “那就拖住他!”


    張玨默然了一會,才道:“老子實話與你們說,這一仗,難。比釣魚城之戰難打,雙方的兵力和釣魚城之戰時差不多,但我們沒有山城、沒有輜重,這裏還是敵境,我們麵對的是忽必烈。”


    他轉過頭,看向他麾下的將領,劉金鎖、阿吉、程聰、史進、史炤……之後又看向更遠處他的士卒們。


    許久,他才繼續說下去。


    “會死很多人,甚至可能全軍覆沒,你們怕嗎?”


    “大帥。”


    說話的是程聰。


    這是在重慶府時,由張玨親自入城說服讓他歸附李瑕的釣魚城舊將。


    他抬手指了指天,笑嘻嘻的樣子,道了一句。


    “王將軍在天上看著呢。”


    “……”


    張玨又罵了句粗話,喝道:“那就聽我軍令,先把我們的船隻全都連在一起、固定在黃河上,搭成浮橋。”


    “是……”


    ~~


    正午時分,張弘範翻身上馬,準備向西去追擊李瑕。


    但才在馬鞍上坐定,他卻是向東麵回望了一眼,沉吟道:“李瑕退了,張玨退了嗎?”


    “大帥,陛下的旨意是讓我們追擊李瑕。”隨在他身邊的千戶李庭提醒道。


    “我知道。”張弘範沉思著,又道:“我隻是覺得,以李瑕的脾性,他若是要退,該會讓張玨同時撤退才是。”


    李庭道:“但楊奔新敗,李瑕的西路隻剩下不到一萬兵力,且歸路遙遙;相反,張玨的兩萬兵力隻要渡過黃河就可全身而退。”


    張弘範想了想,最後才點頭,道:“也是。”


    “大帥在擔心什麽?”


    “沒什麽好擔心的,不過是有些奇怪罷了。”


    “在汗帳中兩位張公分析得很清楚了,陛下親征,李瑕不逃是死,逃了先丟掉整個西北。”


    “我亦是這般推演的。”張弘範澹澹一笑,“但還在思考是否有第三種可能。”


    “有嗎?”


    “暫時沒有。對了,誰去殲滅張玨?”


    “忙古帶元帥。”


    “知道了。”張弘範夾了夾馬腹,下令道:“全軍提速,莫讓李瑕走遠了。”


    因麵對的是李瑕,他心中已不自覺地警惕起來,不斷地散出探馬,最怕的就是讓李瑕的兵馬離開自己探馬的視線。


    他隱隱覺得,如果這一戰還有第三種可能,哪怕是一個渺茫的可能,李瑕必定會去拚命爭取而不願丟掉西北。


    那就必須看好了李瑕的兵馬,避免出現那樣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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