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瑕有很多遺願未了,但都是上輩子的。


    至於現在,他不打算留下什麽“遺願”,隻想先活下去。


    於是他應道:“能讓我吃好喝好就行。對了,再給我配柄長劍,沿途我也能為你護衛。”


    聶仲由頗沒禮貌,又不回答李瑕的話,掃視了他一眼,道:“等過了江,我會把你的鐐銬解開。”


    “多謝。”


    李瑕明白聶仲由銬著他是不願他在杭州城裏走動。


    他有心打聽目前所處的是什麽時期。雖然任務目的暫時還不知道,但既然是要去北方,北方是什麽形勢還是要了解的。


    因聽聶仲由說過,龐天?是“金國遺民”,他猜想很可能是蒙古已滅了金朝。


    但他不願直接問出來,免得聶仲由疑心。


    正思忖著怎麽旁敲側擊,聶仲由已轉身走了出去,還對林子說了一句“耽誤了大半天,捉緊吧。”


    李瑕看著他們離開這屋子,有再多疑惑也隻好先行放下。


    昨夜通宵殺人,他感到很困,於是和衣在床上躺下。


    腳上的鐵鏈稍微短了一點,李瑕一支腳伸在床外麵才勉強能睡得下,不過這裏比牢房裏要舒服很多,又不必擔心有人隨時會殺自己,他放空心神,捉緊時間補充體力,很快就入睡了。


    醒來時已是傍晚。


    聶仲由連屋門都不替人關,正好能看到屋外的院子裏有個大漢在耍槍,虎虎生威。


    這人光著膀子,渾身繡著刺青,耍完一套槍,他威風凜凜地站定,又看到了屋內的李瑕,大步往這屋子裏走來。


    “李瑕。”


    劉金鎖聲大如雷,又追問道:“你什麽名號?”


    李瑕道:“我沒有名號。”


    “沒有名號?”劉金鎖莫名大怒,“為何他們用鐵鏈鎖著你,卻不鎖著老子?!”


    李瑕沉默了一會。


    見他不答,劉金鎖卻愈發盛怒,抬起手中的槍,指向李瑕,喝問道:“你到底什麽來路?!比老子還凶惡不成?!”


    李瑕以前就挺煩這種人的,沒頭腦又吵鬧。


    但現在情況不同,他還是頗有耐心地回答了自己為何被鎖在這裏。


    劉金鎖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聽了之後反問道:“你也要去開封?”


    “是。”


    李瑕稍作沉吟,想了一個稱呼,問道:“劉大俠也去嗎?”


    劉金鎖似乎很喜歡這個稱呼,傲然道:“不錯,我要到北麵幹一番大事!”


    “哦?是何大事?”


    劉金鎖依舊昂著頭,一臉傲氣,擲地有聲又吐了四個字:“我不知道。”


    李瑕隻好耐住性子,故意與他談論北方形勢,以了解情況。


    好不容易,終於旁敲側擊地打聽出了一句。


    “可恨蒙韃滅了金韃,卻不肯把地盤還給我大宋,蒙韃、金韃都是壞韃,殺殺殺!”


    李瑕繼續打聽,卻是把這條大漢給問得煩了。


    “你這小子好生會閑扯,如長舌婦人一般。我沒那工夫陪你扯天扯地。要麽我去尋老書呆來陪你聊。”


    李瑕雖不知“老書呆”是誰,心想人過來了自然會知道,也不多問,道:“那就謝過劉大俠了。”


    “嗯。”劉金鎖被“大俠大俠”叫得多了,愈發故作深沉。


    “對了,這邊有晚飯嗎?”


    李瑕很在意飲食,這是前世保留下來的習慣,他以前練的是一米長的重劍,對身高、體質頗有要求,如今這具身體底子雖然不差,他不願營養跟不上。


    劉金鎖道:“一會就開飯了,我讓老書生給你帶過來。”


    “好,麻煩多帶些肉食、蛋類、果蔬……”


    李瑕仔細交代過,又讚了一句劉金鎖“俠肝義膽”,哄得劉金鎖十分開心……


    ~~


    天色漸暗,屋中沒有點燭火,隻有一點月光。


    微風徐來,空氣比牢房裏好得多。


    “劉金鎖的刺青,礙目啊,礙目,小老兒都不敢讓我那小孫女看他。不過,劉金鎖非是淫邪之人,聽說他那刺青是這麽一回事……


    他想要威武、霸道的花樣,一聽那‘金槍鏖戰三千陣’他就喜歡,連圖案都沒細看就躺下,吆喝讓人快繡,等起來一看,就成了這樣……”


    說話的人名叫韓承緒,字竟之。


    這韓承緒韓竟之就是劉金鎖說的那位“老書呆”了,年紀在六十歲左右,滿頭白發,身材瘦小。


    韓承緒是個愛聊天的,給李瑕送了飯,就坐在屋中閑聊。


    兩人不知不覺聊了許久。


    李瑕隻是偶爾引導一下話題,大部分時候都是韓承緒在說……


    “韓先生是哪裏人?”


    “當不得你一句‘先生’,小老兒不過是個俘虜。”


    “何出此言?”


    “身世飄零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國人,我那家鄉,一百餘年來,屬大宋、屬偽齊、屬金國,也不知道該叫歸德府、南京,還是應天府好了。


    我祖輩雖是宋人,但我這輩子前四十年都是金人,生在金國,長在金國。直到二十年前,宋、蒙聯盟滅金,宋軍收複了歸德府,我又算是成了宋人。但隻怕,這大宋朝廷要又一次重蹈當年聯金滅遼的覆轍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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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韓承緒說著,李瑕漸漸對所處的這個朝代有了一些認知。


    他並不精通曆史,隻算是懂一些常識,勉強能通過一些事件推測現在是什麽時候。


    簡而言之,應該是南宋末年。


    據韓承緒所說,成吉思汗已經死了三十年有餘了。


    而成吉思汗的孫子、滅亡南宋的忽必烈如今正值壯年。


    那“應該”兩個字也可以去掉了,就是南宋末年……


    另外,這個朝代與他認知裏的南宋有所不同。


    之前都一樣,北宋滅亡、建炎南渡……變化似乎是在四十年前開始,出現在上一任皇帝、宋寧宗身上。


    宋寧宗嘉定十一年,寧宗皇帝開始了一係列的改革。


    然而,這似乎讓局勢更差了。


    嘉定十七年,寧宗皇帝一命嗚呼,新政完全被廢除,隻留下一個錯亂的時代,和一堆被他改掉的地名、官名……


    韓承緒前半生都活在金國,對宋朝這邊的舊事也不太了解。李瑕從他身上能得到的情況差不多也隻有這些。


    關注點重新回到這次的任務上,李瑕又引導韓承緒討論開封的情況。


    如今大蒙古汗國的可汗是蒙哥。


    蒙哥也是成吉思汗的孫子,是忽必烈的同母大哥。


    八年前,蒙哥登基之後,任命忽必烈為“總領漠南漢地軍國庶事”,經略府就設在開封;後來又給了忽必烈京兆府,即長安的封地。


    李瑕終於搞明白了,這次要去的地方是未來那位元朝開國皇帝元世祖忽必烈的經略之地。


    ……


    “小老兒也不知道這次去開封要做什麽,但不外乎就幾種可能,求和、暗諜、刺殺、救人。”


    韓承緒說著,又緩緩道:“但出使求和的可能性是最小的,隻看我們這些人就知道,你是死囚、我是俘虜,都是上不得台麵的人。就算死在了北麵,明麵上也不是大宋的人。


    聽說如今形勢緊張,北邊有想要毀掉和約南下的架勢。我們這次過去,我怎麽想,都是……唉。”


    李瑕問道:“先生不太想去?”


    “由不得自己啊。”韓承緒長歎一聲,拍了拍膝蓋站起身來,道:“時候不早了,今夜便聊到這裏吧。後日出發以後,還請李小兄弟多關照我們爺孫兩個……”


    ~~


    韓承緒走後,李瑕思忖了很久,更清晰地了解了白茂說的“跟那位出去辦事,絕對不是什麽好事”是什麽意思。


    不過,他早就明白自己是在用“必死”換一個“九死一生”。


    次日聶仲由過來,給李瑕帶了一柄長劍,同時還帶來了一個人……白茂。


    “準備一下,明日天不亮就出發。”聶仲由隨手把長劍丟給李瑕。


    接著,他對白茂說了一句“你若敢逃,你娘的命就沒了”轉身走了出去。


    李瑕拿著那柄古劍把玩著,對聶仲由這種做派暗自搖頭。


    一天到晚的,不是“你弟弟在我手裏”就是“你爹在我手裏”或“你娘在我手裏”,沒水平。


    白茂顯得很鬱悶,往李瑕屋裏一坐,開始唉聲歎氣。


    “怎麽?你不是不來嗎?”


    白茂一聽李瑕開口,才想起來這小子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凶徒,何況現在手裏還拿著一柄劍。


    他連忙往後撤了幾步,直到看清李瑕腳上栓著鐵鏈才放鬆下來。


    “就那位。”白茂撇了撇嘴,示意聶仲由離開的方向,道:“長得跟個螳螂似的……他說一看我就覺得我長得機靈,正好他缺個手藝人,考慮之後,決定帶我去辦個差事。”


    李瑕道:“他長得確實像螳螂。”


    “是吧,這狗官差。”


    “他怎麽沒把你銬起來?”


    “我娘都被他找到了,我又不跑。再說了,我是誰?白毛鼠白茂,他能銬得住我嗎?”


    “那你幫我把鐐銬解開?”


    白茂眼珠子一轉,懊惱自己多嘴,賠笑道:“別吧?我要是惹惱了那隻螳螂,他殺了我娘咋辦?”


    李瑕點點頭,道:“那算了。”


    他心想聶仲由安排白茂住這個屋就是存著試探白茂聽不聽話的意思。


    於是他也隨便試探一下白茂與自己的交情罷了……


    這夜,白茂竟是睡在屋頂的橫梁上。


    天光未亮之際,有人在院子裏敲了一聲鑼。


    那名叫林子的年輕人喊道:“雞鳴狗盜們,都起了!爺爺帶你們到北麵故土逛一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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