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


    自從建炎三年宋高宗升杭州為臨安府,再到紹興八年定臨安為行都,宋廷並未正式把臨安定為京城。


    除了《高宗本紀》中模棱兩可地提過一句“是歲定都臨安”,這裏一直都被稱為“行在”,算是保留了恢複北方基業的希冀吧。


    因此如今宋朝名義上的京城還在那個或存在或不存在的“汴京”。


    李瑕牽著高明月走進了臨安城。


    他們從開封而來,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從“大宋京城”來到了臨安府。


    說是“牽著”,其實兩人手裏都握著一條布帶,被袖子一遮,看起來如同手拉著手。


    進城時遇到盤查,李瑕隨手就遞了些錢過去,隻說帶家中小娘子進城逛逛,忘帶了戶籍。


    高明月又蒙上了臉,聽了那些話,低下頭,腦子裏浮想起一首詩來。


    “癭婦趁墟城裏來,十十五五市南街。行人莫笑女粗醜,兒郎自與買銀釵。”


    這是她幼時讀書,家中女先生描繪大宋村民時常進城遊玩的詩句,如今想來,又別有一番意味。


    其實,李瑕懷裏還揣著一枚殿前司都虞候的信令,但一路上僅拿出來過三次。


    隻有遇到查盤太嚴、實在賄賂不過去了,他才肯拿出來,平時都是這般……胡說。


    入了城,高明月放眼看去,有些吃驚,臨安外城就非常繁華了,沒想到內城還能更熱鬧。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等大都城,街上每個攤鋪都能吸引她的目光。


    但她害怕誤了事情,努力不轉頭去看,拉著手裏的布帶,緊緊跟著李瑕……


    李瑕一連問了好幾個人,才漸漸找到了吳山腳下那座宅院。


    從城北走到城南,他才發現,那座宅院位於清河坊,是臨安城極好的地段。


    因為,宮城就在吳山南邊的鳳凰山腳下。


    吳山腳下清河坊,南邊是禦街、宮城;西邊是臨安府署、西湖;東邊是雄武宮、錢塘江;北邊是繁華的臨安街巷。


    走入清河坊,李瑕道:“沒錯,當時我從錢塘縣衙過來,路過這裏,那宅院就在前麵了。”


    “嗯。”


    “你馬上能見到你兄長了。”


    高明月抬頭看了李瑕一眼,沒有說話。


    白牆烏瓦在眼前顯現出來……


    忽然,李瑕拉住高明月的手,轉身就走。


    高明月像小兔子般驚了一下,卻也不問,跟著他快步而走。


    兩人穿過一條條街巷、繞過臨安府署、到了西湖東岸。


    李瑕隨手掏了銅錢,坐上一艘遊湖的小船。


    他顯然是毫無目的地亂走,隻是偶爾回頭仿佛看風景一般掃視著湖麵。


    遊船劃到西湖北岸停下。


    李瑕像是鬆了口氣,帶著高明月在附近尋了家雅致的西子客棧,要了一間上等廂房。


    直到進了房,高明月才開口問道:“有不對勁?”


    李瑕點點頭,道:“你注意到了嗎?”


    “嗯,那個宅院附近,有人在暗中監視。”


    李瑕道:“我換身衣服再過去一趟,你在這裏等我。”


    “好。”高明月問道:“我到樓下茶樓打聽些消息嗎?”


    “也好,你要小心。”


    兩人默契,從來都是這樣三兩句話就足夠。


    說話時,李瑕已褪掉外衣,開始喬裝。


    高明月很有默契地背過身去,卻是又偷偷回頭看了一眼。


    不一會兒,李瑕換上一身粗布衣服,從門縫處往外看了一眼,推門而出。


    他這次不牽馬匹,不帶刀,隨手在地上摸了把泥抹了臉。


    先在附近逛了一圈,熟悉了環境,方才又往清河坊走去。


    遠遠觀察了一下,見到一個大漢正坐在路邊賣茶葉,時不時往宅院瞥上一眼。


    李瑕走上前,問道:“茶葉怎麽賣?”


    “一斤三十五錢。”


    李瑕道:“不是有四種嗎?”


    “一樣價錢。”


    “便宜些可好?十五錢若能買一……”


    賣茶大漢抬起頭,罵道:“不買滾蛋!”


    他這一句喝罵頗為大聲,周圍不少行人紛紛轉頭看了過來。


    李瑕仿佛被嚇到,低下頭目光一掃,退了幾步,轉身走開,自到巷口處的茶水攤上要了碗茶。


    不等到一碗茶水喝完,他已在茶桌上刻下了幾個奇奇怪怪的符號。


    遠處,有個高瘦青年與人攀談了幾句,目光皆落在了賣茶大漢身上。


    李瑕皺了皺眉,隱約覺得這兩批人似乎互相不認識。


    風格都不一樣……


    下一刻,高瘦青年抬腳要向這邊走來。


    李瑕站起身便走,穿過兩條巷子卻又繞了回來,遠遠看著那茶攤。


    隻見高瘦青年站在茶桌前盯著記號看了一會,招過兩個人,指向了自己離開的方向。


    “倒是不傻。”李瑕心中自語了一句,轉身回了西子客棧。


    高明月也換了身男裝,戴了帽子,把臉塗得蠟黃,正坐在樓下茶樓裏,見李瑕回來,兩人起身回了房。


    “我們隻拿上必備的物件,其它行李與馬匹不要了,換個地方住。”


    “好。”


    兩人也不退房,出了西子客棧,在對麵集賢客棧又訂了間廂房,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西子客棧。


    李瑕一進屋就站在窗邊盯著西子客棧。


    “我留了記號,他們也許會來,看有沒有人跟蹤。”


    “好。”


    高明月洗了臉,拿了個小布包,擱在窗台上。


    打開來,裏麵卻是幾個雞蛋,她一邊剝著,一邊道:“我方才打聽消息,近日臨安城發生了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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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


    “前幾日,有人在宮門上題了‘閻馬丁當,國勢將亡’八個字,城內一直議論紛紛。”


    “什麽意思?”


    “指的是朝中沆瀣一氣的奸黨,以四人為首。”


    高明月在腦中整理好打探到的消息,緩緩說起來。


    “一是閻貴妃,官家對她極寵愛,七年前她修建一座功德寺,不惜動用國庫,又想伐靈隱寺的晉代古鬆當梁柱。當時靈隱寺方丈元肇賦詩‘老僧不許移鬆去,留與西湖作畫屏’,將事情傳開,官家才下旨免伐古鬆。而閻妃這座功德寺,建了三年,富麗堂皇,民間稱為‘賽靈隱寺’,她恃寵弄權,便有不少人投奔到她門下。


    二是董宋臣,是官家身邊的宦官,最擅投機鑽營。據傳,去歲夏日,官家與閻貴妃在禁苑賞荷,無涼亭蔽日,董宋臣一日內便修建涼亭,冬日,他又在梅園修建亭閣。官家責他勞民傷財,他卻說隻是把荷亭移到梅園,官家便讚他辦事得體。


    三是丁大全,攀附迎合宦官董宋臣、盧允升,漸得官家信任。去歲,他意望執政,陷害當時的右相董槐。宮中罷相的詔旨未達,丁大全私用禦史台牒,夜半調兵百餘人,手持利刃包圍董槐府第,恫嚇他出臨安城,朝野震驚,丁大全借此入樞密院執政。


    四是馬天驥,靠巴結丁大全等人而升遷,為人不恥,此人回朝不久,民間雖無太多傳聞,卻已將其並列於奸黨。”


    高明月說到這裏,又低聲道:“我不知這些消息是否有用……”


    “有用。”李瑕道。


    高明月抬起頭看著他,眼睛一亮。


    李瑕接過她手裏的雞蛋,道:“西庵先生說我們是朝中黨爭的棋子,那到底是誰在爭,總該要了解。”


    “據說丁大全意望相位,是否正是他加害右相,故意出賣我們?”


    “也有可能。”


    此時李瑕站在這小樓上,還隻看到臨安城的一隅。朝堂之事對他而言還十分陌生,他關心的是誰派人監視了清河坊的宅院……


    長街那邊,忽見一個小姑娘走了過來,手裏提著個籃子,仿佛是在賣桃子。


    “是巧兒。”高明月有些驚喜。


    “別急,再看看。”


    隻見韓巧兒走過西子客棧,並未停下,而是直接走了過去。


    再一看,後麵還有個漢子,正鬼鬼祟祟跟蹤著她。


    高明月也發現了,問道:“巧兒不會有事吧?”


    “隻有一個人跟蹤,應該是巧兒看了我在茶攤留的記號,讓人稍起了疑心。放心,不會有事。”


    “好。”


    “走吧,我們跟上去……”


    李瑕與高明月於是綴在那跟蹤者後麵。


    走到傍晚,韓巧兒賣完了籃子裏的桃子,進到一間破屋,有個老婦顫顫巍巍從屋裏走了出來。


    “阿嬤,桃子賣完了……”


    那跟蹤者見了,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又過了許久,韓巧兒在門邊探了探頭,跑了出來。


    她站在巷子裏轉頭看著,眼神顯得十分機靈,表情卻有些猶豫。


    李瑕與高明月確認了周圍不再有跟蹤者,這才從巷口出來,斜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


    韓巧兒本來還很鎮定,看到他們,眼眶一紅,撲了上去。


    到這一刻,她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李哥哥、高姐姐……嗚嗚……我看到李哥哥留的記號了……但是去了那茶攤的人都被跟蹤了,我才過去看了一眼,那個人就一直跟著……好可怕……嗚嗚……”


    “好了,不哭了,韓老他們呢?”


    “祖父和高大哥就住在那邊。”韓巧兒抬手一指,道:“高大哥傷還沒好,祖父也傷了腿,我幫這邊的阿嬤賣桃,好接李哥哥……”


    “走吧。”李瑕又問道:“林子和劉金鎖呢?”


    韓巧兒抹了抹淚,委屈巴巴道:“他們……他們被人捉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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