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外。


    兩批人正在對峙,一邊是徐鶴行領著左相府護衛,個個身板筆直,神色肅穆;另一邊是汪庚、馮仲、丁八等人,個個流裏流氣,麵露凶狠。


    “我告訴你們,這是宮城,別亂來。”汪庚時不時喝上一句。


    他這番作態,落在徐鶴行眼中隻覺得虛張聲勢,極是不屑。


    丁八縮在馬車後麵,很是緊張。


    他就是個小廝,又不像那些護衛,生怕真的打起來。


    好不容易等到時近黃昏,終於看到有一群官員從宮門出來。


    今日的大朝會早在中午就結束了,下午參與內引奏事的主要是諫台禦史。若深究原因,議的是黨爭之事,做實務的衙門自然是不必參與。


    這一群禦史出宮,有人垂頭喪氣,有人興高彩烈。


    丁八分不清哪些是自家阿郎的人,翹首看了一會,看到了李瑕挺撥的身姿,那一身白衫混在那青紫官袍當中依然出眾。


    穿白衫,自是因為李瑕還是白丁。


    丁八連忙跑上去,低聲道:“小郎君,那有人要揍我們,你要不避避?”


    李瑕轉頭看了徐鶴行等人一眼,道:“不必理他,讓人來扶傷員……”


    那邊,有官員走到徐鶴行麵前,歎息著說了一句。


    “明日文德殿的牌匾不換。”


    牌匾不換,意思是又要開大朝會,宣布重大任命……罷相。


    徐鶴行猶不願相信,呆愣在那裏。


    他本想守著宮門,等左相扳倒了奸黨,就可看到李瑕去死,可……


    眼看著丁家那些走狗扶著聶仲由、林子、劉金鎖幾人上了馬車。徐鶴行一雙手攥得緊緊的,終於大步走向李瑕。


    他知道這不理智,但忍不住。


    汪庚、馮仲連忙攔了過去。


    “李瑕!”徐鶴行喝道。


    “嗯?”李瑕回過頭。


    “你殺了鍾希磬。”徐鶴行壓著怒力,一字一句吐出這幾個字。


    “然後呢?”


    徐鶴行道:“那夜,我若親自去搜捕你,你已經死了,今日便不會讓你助紂為虐。”


    李瑕道:“那死的就是你。”


    “嗬,我不會讓你鑽空子。”


    “你們在映日園監視程元鳳時,鍾希磬從豐樂樓叫了外食一次、自帶了三鮮麵一次,他喜歡豐樂橋附近的吃食。而你不在意這些,你吃什麽都無所謂,不要放蔥就行。”


    徐鶴行臉色一沉。


    李瑕又道:“這些,我是在豐樂樓打聽的,鍾希磬人很好,那裏的夥計都認識他。”


    徐鶴行道:“你是什麽時候……”


    “你們派人到燈芯巷那天,我也在反過來查你們,一直到傍晚看到了海捕文書。”


    “你……”


    李瑕道:“換作是你來搜捕我,你不會在夜裏回家,因為你不像鍾希磬,你會連夜坐鎮。而我,會扮成豐樂樓的小廝,提著食盒到你麵前,說‘鍾三郎交代,徐司使兩夜沒睡了,讓我給來送吃的’。你很困,也不在意這些,於是,我一刀捅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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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鶴行臉色已變得非常難看,冷冷道:“你不能成功,這絕難做到。”


    “確實很難做到,但你想過你在搜捕的人敢回過頭刺殺你嗎?”


    “你做不到……”


    “關鍵在於你想到這點了嗎?”


    徐鶴行沒有回答。


    李瑕道:“你和一個人很像,他死在我手裏了。”


    “我,徐鶴行,不像任何人。”


    “我殺鍾希磬,因為他帶人來殺我和我的隊友。我不殺你,因為你已經威脅不了我。”


    李瑕說到這裏,發現自己也沒更多話和徐鶴行說了。


    他隻是覺得重生以來殺了太多人,遂勸對方一句“別來找死”而已。


    “就這樣吧。”李瑕道,轉身上了馬車。


    丁八滿臉諂媚地虛扶了李瑕一把,轉頭看向徐鶴行那鐵青的麵色,露出小人得誌的神色來。


    “宰相門生,多了不起?在我們小郎君麵前……嗬嗬……”


    “還不駕車?”李瑕道。


    “是,是,小人這就駕車。”


    “走。”汪庚、馮仲也是趾高氣昂,領人跟上。


    徐鶴行眼看著他們護著馬車從眼前緩緩而過。


    他想到鍾希磬,隻覺心頭負疚感逼得他要窒息過去。


    當年共同立誌振興社稷,鍾希磬卻因他而死……


    才想到這裏,徐鶴行忽看到謝方叔步履蹣跚地從宮門處緩緩走出來。


    謝方叔的官帽已然摘掉了,露出花白的頭發,深紫官袍亦已褪去,隻剩一身中衣。


    他已不是當朝宰執了,成了一個普通的老頭子。


    “左相……左相……何至於此啊?!”


    ~~


    選德殿,燭火被點上。


    隻剩下軍國大臣還在準備新一輪的議事。


    賈似道背對著諸臣,把一個小小的蛐蛐籠遞給趙昀,君臣二人趁機說了幾句體己話。


    “今日不得空。”趙昀道,“先定蜀帥要緊。”


    他有些後悔,白日議事還覺有趣,卻耽誤了許多工夫。


    “是。”賈似道低聲道:“方叔既去相,餘晦絕不可再任蜀帥。”


    臨陣換帥,牽一發而動全身,自是極麻煩,今晚議不出來,五更天又要開大朝會,愈發讓人煩躁。


    自南渡以來,罵主和派的聲音總是有,趙昀繼位之初亦有收複河山之誌,但天大的擔子壓下來,又能如何?不得已,舍了主戰的趙葵而用了主和的謝方叔。


    今日謝方叔去相不到一個時辰,卻留下一堆亂攤子,趙昀已稍稍懷念起其人的好處來。


    謝方叔清廉正直,是賢相,可惜不知兵事,與趙葵、餘玠衝突不斷。這些,趙昀當然知道,但若其真知兵事,隻怕又要成為權相。


    可恨者,既不知兵事,卻要當權相。欲當秦檜,卻無本事。換作秦檜,西南戰事還不至如此……這等賢相,滾就滾吧。


    想到這裏,腦中惦記的謝方叔那一點好處也被揮散。


    趙昀隻感到天子難做。


    沒辦法了,先欽定一個蜀帥吧……


    ~~


    觀潮別院,韓承緒在堂中點了燭火,走到院子翹首等著。


    好一會兒,才見李瑕帶著眾人回來。


    “小郎君回來了。”


    “先扶他們進去吧。”


    李瑕進了堂,便見到高長壽、高明月、韓巧兒期待的眼神,他道:“我們已洗清冤屈了,放心。且過些日子封賞就會下來。”


    “我知道你做事能成。”高長壽笑道。


    “勞你們擔心了,回來的路上堵了一段,晚了點。”


    劉金鎖道:“是,太堵了,哥哥又受了傷,隻能坐車。”


    “晚高峰嘛。”李瑕輕聲自語了一句。


    他微有些恍惚,回到七百多年以前,杭城大街堵車嚴重,反而讓他找到了一些熟悉的生活氣息。


    “先吃飯吧。”


    “我沒有做飯。”韓承緒搓了搓衣襟,顯得有些為難,“這裏畢竟是……”


    “無妨,我吩咐丁大勾送飯菜來。”


    “李哥哥,我們不回去嗎?”


    “吃過飯再……”李瑕話到一半,低頭看韓巧兒期待的眼神,又瞥了眾人一眼,忽道:“那就回去吧,我們也到豐樂樓叫些外食。”


    “好啊!要我說,住在這太不自在,擱在外麵我啃饃也樂意!”劉金鎖大聲道。


    “閉嘴。”林子道:“小郎君都說了吃豐樂樓。”


    “哈哈哈,林子你終於能說話了,我還以為你啞了。”


    “我啞什麽了?”


    “哎喲,也不知是誰說的‘不就是麵聖嗎’,從頭到尾屁都不敢嗝一聲。”


    “你閉嘴!”


    劉金鎖道:“閉嘴就閉嘴,像你在宮裏一樣……”


    這兩人一說話,氣氛登時熱烈起來。


    連聶仲由臉上都帶了笑意。


    眾人顯然都不願意住在丁家的別院,立刻收拾了東西要搬走……


    李瑕個人而言其實是更喜歡這裏,豪宅住得肯定比小破宅子舒服,又有許多下人服伺。


    丁大勾的說法是“這位李郎君喜好奢華,天生的貴人命”。


    喜好奢華不至於,在李瑕眼裏這些還真不算“奢華”,方便而已。


    但同伴們受不了被那些人盯著,李瑕也願意在這種事上遷就他們。


    丁大勾看著這搬家的一幕,不知所措。


    “這這這……李小郎君,阿郎沒……沒吩咐過你們可以走了。”


    李瑕瞥了他一眼,道:“支兩百貫錢給我,再去多備一輛馬車。”


    “可這……”


    “丁相知道我住在何處,你辦便是。”


    丁大勾被其氣勢所懾,也隻好依言辦了。


    幸而李瑕還帶了幾個丁家的護衛與小廝在身邊隨行,不至於把人弄丟了。


    丁大勾眼看著馬車離開觀潮別院,不禁深為感慨。


    “什麽人啊這是!沒住兩天,都支走五百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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