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衍含笑招呼李瑕坐了,親手倒了杯茶,方才開口說起來。


    “官家欲表彰你功勞,打算破格給你一個貼職,再讓你入太學讀書,往後考進士,或考上舍上等封官。”


    “什麽叫貼職?”


    “虛銜。”吳衍道:“你可學賈師憲入仕晉升之路,他當年就是以父蔭進官,其後,中進士、立戰功、回中樞,此條路升遷最快。”


    李瑕道:“我想入蜀領軍。”


    “你聽我說。”吳衍目光誠摯,道:“此為丁相之意,他入仕太晚,引為平生憾事,家中幾個衙內……恐不成器,哈,此言丁相親口所說。


    總而言之,丁相視你為子侄,期待極高呐,故願扶你一程。你若肯答應,不需你讀書,兩年半之後,保你中個進士。”


    話到這裏,他湊近了些,又道:“你想想,不到十九歲的少年進士啊。”


    李瑕故作猶豫,道:“我還是想入蜀領軍。”


    “為何?”


    “保家衛國。”


    “你……不誠,算了。”


    吳衍搖了搖頭,歎息一聲,顯得極是遺憾。


    “還有人出了個主意,我覺得不太好,但你若急著入仕,也可以勉強一試。聽說,令尊曾是進士出身,因病致仕了?我等可給他安排一份功勞晉升,再給你萌補一個實權職位。”


    李瑕反問道:“我……父親?”


    “是,聽說令尊曾任餘杭縣主薄、是丁未年的進士。”吳衍道:“但我勸你,還是自己考功名為好,萌補影響前程,且此事不好運作。”


    李瑕沉吟道:“敢問,是誰出的主意?”


    “不記得了,丁相讓我去找吏部幾個官員討論個章程,人多嘴雜的哪記得?你可想好了?”


    李瑕道:“聽說蒙軍已攻蜀,我還是想從軍報國。”


    “太固執了,自誤啊。”吳衍道:“唉,好吧,你若一定要入蜀,我等可替你謀一個某路軍副將、準備將,或下縣縣尉,你選。”


    “縣尉。”李瑕道。


    吳衍微譏,道:“又不從軍了?”


    李瑕道:“報國之心是一樣的。”


    “嗯,你也莫小看此職,縣尉雖未必由進士擔任,但天下縣尉六成皆是進士,它再小也是個官,你既無萌補、也無功名,即使立了大功,卻太年輕、且為死囚出身。依例,本是做不了官。”


    “我明白。”


    吳衍道:“承平時,王安石變法,曾一度讓武官充任縣尉,其後新法廢除、仍用文官任縣尉。我等鑽的便是這個空子,這才有把握替你謀職。也隻有丁相能做到,換程元鳳必定辦不到。”


    李瑕會意,道:“謝丁公,謝吳禦史。”


    吳衍依然感到可惜,忍不住又勸了一句。


    “但你可想好了,一邊是青雲直上,另一邊……你當了這縣尉,許是一輩子就蹉跎在那窮鄉僻壤。”


    “無妨,我想好了。”


    憑心而論,李瑕還是滿意的。


    重生四個多月,從一介死囚到一縣主官,已在他預期之上。


    吳衍從袖子掏出一張紙,眯著眼看了看,道:“有三個空缺可選,涪州武龍縣、敘州慶符縣、合州嶽池縣。”


    李瑕接過,道:“有何區別?”


    吳衍道:“在我看來並無區別。”


    他對待李瑕的熱忱已漸漸冷淡了下來。


    今日見李瑕之前,他堂堂禦史還願意紆尊去找對方,在茶樓碰麵時也頗為殷切。


    那時,李瑕在他眼裏前途不可限量。


    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能力出眾,立下大功,且背靠丁相,欠缺的就是資曆與功名。這相當有一顆好種子,種下去,能長成蒼天大樹。


    但李瑕非要現在就將這顆種子煮了吃,那也無甚好說的,成不了大事。


    當然,吳衍麵上還是很客氣。


    “你也不必急著選,官家與丁相近日國事繁忙,任命下來至少還有半個月,好好歇一歇。”


    “好。”李瑕又問道:“其他人的封賞呢?”


    “聶仲由會任京中閑職,其餘人各有賞銀。”


    “不是說好了副都統?”


    “丁相可沒答應過。實話說吧,你們畢竟有投敵之嫌,你見過幾個北歸人在大宋出頭的?總之,丁相是信重你,才替你謀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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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歸人?”


    “那印一蓋,就是北歸人。”


    吳衍說著,不等李瑕回答,起身笑道:“我還有公務,先走了。對了,今夜丁相邀你家宴,莫遲了。”


    “好,再會。”


    “再會。”吳衍拱拱手,徑直帶了人離開。


    李瑕在雅間稍坐了一會。


    他能感受到吳衍心態的變化,但不會因為這點小事有所介意。


    隻要丁黨能守承諾就好。


    倒是吳衍說的讓李墉升官一事顯得有些奇怪。


    完全沒有意義的,聽丁大全的意思,科舉都能作弊,哪需要這種手段?


    且對方連李墉是“丁未年進士”都知道。


    再聯想到呂丙雄那把骨頭刀,聶仲由說的“你家中大火”,李瑕已隱隱感到不對……


    他飲盡一杯茶,離開茶樓。


    吳衍沒有付茶錢,李瑕拿出錢付了。


    他並未直接回去,而是繞向西湖。


    剛回臨安時,李瑕就是在西湖甩脫追蹤,當時陪在他身邊的是高明月。


    此時一起坐上小船的卻是馮仲這個醜漢。


    “小郎君,為啥帶我泛舟?”


    “閑的。”


    李瑕轉頭看去,觀察著是否有遊船追過來。


    過了一會,他懷疑是自己多疑了。


    也許是大宋官場的彎彎繞繞自己不懂,沒搞明白那所謂“萌補”的玩法。


    李瑕決定回去問問聶仲由當時自己入獄的具體細節。


    殺了誰而入獄的,他已完全想不起來。


    小船重新靠岸。


    李瑕穿過西湖畔歌舞升平的長街,忽聽有個清脆的女聲在身後不停響起。


    “李小郎君……李小郎君……”


    “小郎君,好像是在叫你。”馮仲轉頭一看,道:“那個小娘子在向我們招手。”


    李瑕回過頭,見到一個小婢子正向這邊小跑過來。


    這小婢子到了跟前,差點沒站穩,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子,道:“李小郎君,年兒叫了你這麽久,你怎總是不應?真氣人。不過你終於出來了,太好了,快與我去見姑娘吧。”


    小嘴嘰嘰喳喳的,顯得頗為傻氣。


    李瑕道:“你認得我?”


    名叫“年兒”的小婢有些不滿,道:“李小郎君故意裝作不認識嗎?當時我家姑娘又有何錯處,惹你這樣怪罪?好了,快走吧,見了姑娘再談,她一定很高興。知道嗎,她一直在打聽你,想救你呢。”


    年兒說著便要引李瑕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招手道:“快來呀。”


    李瑕看了一眼馮仲手上的佩刀,還是跟上了她的腳步。


    往回走了一段路,拐進一條小巷,走到了一座宅院前。


    這宅院看起來普普通通,隻在門口站著幾個護院。


    但一進門,視野陡然開闊。清池小山,亭榭園池,錯落有致,花木映於朱欄曲楹。


    中堂左右有不同風景,亭橋上各有牌匾,一書“煙柳畫橋”,一書“風簾翠幕”。


    一美姬正端坐於亭中撫琴,琴音嫋嫋。


    走過曲橋,才見到花木中掩著一石桌,三個華衣文士正坐在那喝酒聽琴,各有美姬相伴。


    李瑕這才反應過來,這典雅庭院原來是青樓。


    他也在外麵見過那種街邊閣樓,以為青樓就隻是那樣,到今日才明白,上檔次的青樓合該是這般園林式的。


    有身份的人豈會到那種小閣樓去玩?


    路上也有遇到些漂亮婢子,輕聲向問了年兒幾句話,年兒隱約問答“我家姑娘的朋友”之類。


    也有人看向李瑕的目光顯得像是認識,但很有教養,並不多看。


    繞過水榭,終於到了一座院子前。


    年兒囑咐李瑕稍待,又讓人拿小食招待馮仲在院外歇息,她則跑進去通傳,不一會兒就出來向李瑕道:“姑娘正好得空,去見她吧。”


    李瑕暗暗警惕,跟著年兒進了那小院,隻見竹簾半卷,房櫳清靜,有清雅絕塵之感。


    再走進前廳,廳堂寬潔,擺著許多書籍、樂器。


    似因聽到了腳步聲,一個小女子從屏風後轉了出來。


    李瑕轉頭看去,驚豔了一下。


    她看起來也就十五、十六歲年紀,卻是姿容絕豔,長相精致,有傾國之色。


    其實張文靜、高明月就長得非常漂亮,但相比起來,眼前這個女子更會梳妝打扮、更有風情。


    但李瑕也不細看,很快就轉過目光,繼續觀察環境。


    發現並沒有埋伏,他竟微覺有些失望,鬆開了袖子裏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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