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答胡今夜喝多了酒,睡得很早。


    他確實沒想到那些“藏在盔甲裏的羊羔”會在今夜攻城。


    算宋軍的行進速度,到成都城下還有六七日,還要再紮營下寨、造攻城器械。


    阿答胡覺得,想要放開來殺宋兵還要再耐心等著。


    然而,睡到半夜,士卒的驚呼聲吵醒了他。


    “都元帥!宋軍已開始攻城!”


    “什麽?!”


    阿答胡翻身而起,亂糟糟的胡子上還粘著碎肉屑。


    他恍然以為是在夢中,喃喃道:“這怎麽可能?”


    “都元帥,是真的,宋軍已攀上東城城牆……”


    怒火頂上阿答胡的腦門,他瞬間清醒過來,下令全城禦敵。


    就在他披甲之時,一道道急信又報過來。


    “報!宋軍已打開城門!”


    “額秀特!”阿答胡一邊拿起頭盔,一邊向外衝去,滿嘴唾沫橫飛大罵道:“額秀特,哪能這麽快?!”


    “報!”又是一名蒙軍士卒狂奔而來,“都元帥,大股宋軍開始進城了!”


    阿答胡提起彎刀大步出了府邸翻身上馬,大吼道:“殺宋人!”


    蒙軍的反應很快,一列列蒙騎從城中四麵趕來,聚集了千餘人。


    阿答胡不敢讓宋軍在城中整備停當,迅速領著這千餘人殺向東門……


    天還未亮,夜色中看不到有多少百姓,成都城更像是戰場,馬蹄踏在石板路上,蒙軍的吆喝聲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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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答胡被冷風一吹,胸中戰意愈發澎湃。


    他要殺盡這些敢挑釁大蒙古國勇士的宋人!


    突然。


    “籲噅噅!”


    衝在最前麵的幾個蒙騎跨下駿馬長嘶,仰起前蹄將他們摔下馬背。


    “鐵蒺藜!是鐵蒺藜……”


    “轟!”


    火光一閃,又是慘叫聲起。


    “是火球!”


    火球從長街兩側的樓屋上擲下來,砸在蒙軍陣列之中爆炸開來,碎鐵片亂射。


    阿答胡大怒,扭頭看去,隻見宋軍已從兩邊殺上來,竟還推著拒馬角。


    “額秀特!這也太快了……”


    ~~


    卻說蒲擇之率軍入城後,李瑕迎上前,第一時間通報了身份,以免被當作蒙軍誤傷。


    “見過蒲帥,慶符縣尉李瑕領民壯迎大軍入城。”


    “我知道你,慶符知縣李瑕李非瑜。”蒲擇之語速飛快,卻不多說,甚至問都沒問李瑕為何在城內,立刻又問道:“你可知城中蒙軍分布?”


    “知曉。”


    “為我帶路,迎擊寇首。”


    “是。”


    “蒲黼,你速取城中拒馬,隨非瑜推進。”


    “是!”


    蒲擇之雖是文官,真打起仗來竟是雷厲風行,派親子當先殺敵,親自提刀押陣。


    宋軍有兩成的重甲步兵執矛在前,八成弓弩手在後,有條不紊向前推進。


    “靠後靠後!輕甲兵靠後……”


    慶符軍士卒們被擠到一邊,看向那些重甲步兵,暗暗心驚。


    火光當中,能看到他們每走一步,鞋底都在石板上留下汗漬。


    他們的“步人甲”與“鐵浮屠”相似,成塔形一層一層的向上疊加,能做到防護全身。


    從沱江到成都三百裏餘山路,這些兵士身披六十斤重的步人甲,硬是在兩天內翻山躍嶺跑過來。


    隔著麵甲,還能聽到他們重重的喘息。


    李瑕近一年來常有“宋兵不弱”的感慨,今夜這種感受又濃烈了幾分。


    刹那間,一個念頭隨著這些喘息刺進他腦裏。


    就是這些人,不畏艱險一次又一次麵對蒙古鐵騎悍衛家園,最後卻被後世冠以“軟弱”之名。


    試問這大宋朝的當權者們,情何以堪?


    在大宋朝含恨而終的豈止一個嶽飛?豈止一支嶽家軍?


    這念頭一閃而過,李瑕的腳步愈發堅定。


    他走在蒲擇之身畔,隨著洪流般的宋軍迎向前去……


    ~~


    終於,蒙古騎兵的身影出現在長街盡頭。


    “籲噅噅……”


    蒲擇之揚起刀,大喝道:“將士們,我等生於川蜀、長於川蜀,我等祖宗長埋於川蜀,豈容韃虜踐踏?”


    “不容!不容!”


    “此戰之前,我兒問我‘若敗,何顏見家鄉父老?’今夜我亦問諸將士,若敗,何顏見家鄉父老?!”


    片刻後,宋軍將士齊聲響應道:“必勝!”


    “必勝!”


    “破虜!”


    “殺……”


    宋軍從街巷當中湧向蒙軍,氣勢已在瞬間狠狠地把蒙軍壓下去。


    血不停潑灑在石板路上,甫一開戰,勝負已現……


    ~~


    換作旁人,很難明白蒲擇之那句“我等生於川蜀、長於川蜀”對於川兵意味著什麽。


    朝廷派來的蜀帥,極少用川蜀本地人。


    朝廷永遠在擔心蜀地偏遠、天府可自成一國,因此從不信任本土將帥。連兩浙路衢州來的餘玠都不信任。


    但,蜀人真的很需要一個可以帶著他們“保家衛國”的蜀帥。


    在川蜀局勢幾不可逆之際,他們終於等來了一個。


    蒲擇之乃是三國名士“蒲元”之後,蒲元是諸葛亮的幕僚,曾於斜穀為諸葛亮造刀三千口。


    蒲家曆代紮根於蜀地。


    對於川兵們而言,這代表著蒲擇之不會像餘晦那樣隻顧自身前程、把蜀地弄得烏煙瘴氣然後一走了之。


    餘晦還可轉任他方,但他們呢?家鄉淪喪、親朋殆盡。


    他們要的,也就是個真心想贏的將帥。


    隻要給他們一個這樣的將帥,便是麵對再凶狠的蒙古人,他們也能贏下來。


    這不是為了向朝廷證明什麽,隻為保衛他們的家鄉。


    ~~


    殺聲振天……


    阿答胡憤怒地看著步步逼進而來的宋軍,看著蒙軍驚慌勒馬,不停向後退縮。


    他終於發現,他處在了最不利的戰場……巷戰。


    巷戰之中,蒙軍騎兵無法奔跑起來,完全施展不開。


    眼看局勢危急,阿答胡隻能親自衝鋒,試圖以個人之驍勇激勵士氣,挽回局勢。


    他當然是極為驍勇……


    “噗!”


    一根長矛捅翻了阿答胡的座騎。


    又是數根長矛捅下來。


    “啊!”


    阿答胡身受重創,怒吼不已。


    他猶想挺身力戰,但宋兵比他還要憤怒得多,不停地殺向他們的仇寇。


    “噗噗噗……”


    一矛一矛,捅穿了阿答胡的身軀,直將他捅成爛泥。


    宋兵蜂湧而上,猶不泄憤,有人仰天狂嘯,有人奮聲大哭。


    哭聲與笑聲匯聚,匯成一句齊聲大吼。


    “我等蜀人,豈容韃虜踐踏?!”


    ~~


    “我等蜀人,豈容韃虜踐踏?!”


    李瑕聽著這吼聲,閉上眼,感受了到他們的激蕩湧進自己的血液。


    他雖不是蜀人,卻與他們血脈相連……


    ~~


    與此同時,箭灘渡。


    劉整未睡,正凝視著深沉的夜空。


    紐璘的大軍已近,隻在一兩日內便可抵達。


    但劉整忽然有些想念自己的家鄉……河南路,鄧州。


    鄧州離宋朝的襄陽並不遠,但處在淮河的對岸,已屬於宋朝永遠不可能收複的地方之一。


    劉整自出生起便是金人,他思念家鄉、也思念故國。


    金人,這是他對自己最根深蒂固的認知。


    若要追溯,這認知或許起於一百二十餘年之前,宋廷向金國盟訂“南人歸南,北人歸北。”


    簡單來說,祖籍或出生在金國疆域範圍內的,宋廷承認他是金人,哪怕他逃到了宋境,宋廷也要使其返歸金國。


    對於宋廷而言,這大概隻是一種“必須與金國和談,敢言抗金者殺無赦”的意思。


    對於當時的北人而言,卻無異於被故國棄如敝履,痛徹心扉。


    但也隻是對當時的北人而言了,一百二十餘年都過去了,到劉整這一輩,隻會對金國之滅亡感到痛徹心扉。


    哪怕金亡後他歸了宋,也從未覺得自己是宋人。


    因為宋人就沒把他當成同族,趙方“汝輩不能用,宜殺之”言猶在耳……


    ~~


    這個夜色中,箭灘渡的劉整歎息一聲,無心再多想,翻身入眠。


    成都城內宋軍依舊還在狂喜之中,抹著臉上的鮮血,喜極而泣。


    他們高舉著阿答胡的屍體,高呼不已。


    “驅殺仇寇,複我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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