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璘任都元帥不到一年,聲名還不顯。


    劉黑馬與紐璘不同,是早年間便名震天下的大將。


    蒙古滅金最關鍵的戰役之一“三峰山之戰”中,劉黑馬隨拖雷,以少勝多,一舉擊潰金軍十五萬主力。


    此役,劉黑馬親手俘虎了金國大將完顏合達。


    威震中原之後,“劉黑馬”這個名字便為時人悉知。


    聽起來像個山賊流寇。


    但其實他是豪族出身,有名有字,本名劉嶷,字孟方,文武雙全。“黑馬”不過是他的乳名。


    劉家是契丹後裔,祖上為遼太宗耶律德光。遼亡後,避禍改了漢姓,遷居濟南曆城,成了金國人。。


    劉黑馬的祖父一輩,出仕金國,在張家口一帶做官,早早降了成吉思汗。


    若隻聽他名字,世人多半要罵他一句“漢奸”,但劉黑馬連漢人也不是。


    當然,因慕漢唐之強,邊民在宋代之前都漢化得很快。遼、金都自詡為華夏正統,稱宋朝為“汴寇”。


    劉黑馬便是如此,他認為“吾讀文史,彬彬不異中華”,也認為大蒙古國會與契丹、女真一樣,成為中州正統。


    總之, 他乳名雖粗淺,其人本身卻是文治武功的將相之才。


    ……


    站在斬龍山上, 眺望著成都平原, 劉黑馬搖頭不已。


    “阿答胡、紐璘……蠢才。成都不該是這般經營啊。”


    其長子劉元振頜首道:“在利州時, 見汪帥經營得利,未想成都竟是如此滿目瘡痍。”


    劉黑馬歎道:“諸將皆言, 圖蜀當破重慶。卻不知成都才是控製全川、雄視西南之重鎮。以天府之氣候,以都江堰之水利,水旱從人, 不知饑饉。五年前若能經營得當,何必還要大汗親征?”


    劉元振深以為然。


    “紐璘勇武過人,於治理之事著實是蠢材。若能如北地世侯般,宋人豈敢有反攻成都之心。如今他兵敗身死, 草秣也無、民丁也無,父親立足未穩,要如何收複?”


    “先派人往利州,運些輜重來吧。”


    劉元振問道:“成都城外尚有軍屯,是否派兵去搶占?以稍解糧草困厄?”


    劉黑馬搖頭,道:“你可知兀良合台是如何敗的?馬匹誤食了宋人下過巴豆的草料。莫去管那一星半點的。”


    “是。”劉元振又問道:“但若拖下去,讓宋軍修築城牆、鞏固防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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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仗不能急, 紐璘便是輸在心急。”


    劉黑馬凝望著山下荒蕪的田地, 沉吟了片刻,又道:“讓培之來見我。”


    ~~


    半日之後, 一名中年男子坐在吊籃裏,被拉上成都城頭, 從容不迫走到李瑕麵前。


    “自古兩軍交戰,不斬來使。還望閣下莫要殺我。”他笑著, 向李瑕作揖道:“在下賈厚,字培之。斬龍山上的大蒙古國主帥正是家姊夫。”


    李瑕漫不經心問道:“你是來招降我的。”


    賈厚笑道:“不急, 不急。可否先給杯水喝?趕了五裏路途, 實是又渴又餓。”


    蒲帷皺了皺眉, 向李瑕附耳道:“這人有心計,想看我們的軍糧。”


    李瑕不以為意, 安排兵士去端了食物和水給賈厚。


    一塊鍋盔餅、一塊烤好的馬肉、一碗熱湯。


    賈厚拿那鍋盔餅咬了一口, 沒咬動,拿湯泡著,入口有些鹹味, 裏麵有豆豉、肉末、鹹菜摻著。


    好一會才吃了小半塊, 竟已覺十分飽脹。


    “賈先生不吃馬肉?”李瑕問道。


    賈厚擺了擺手, 道:“謝閣下款待,飽了。”


    他目光再次落在案上的馬肉上。


    昨日李瑕與紐璘交戰,今日軍中有馬肉不稀奇,隻怕還很多。


    隻從這鍋盔餅來看,李瑕隨軍攜帶的糧草還不少……


    當然,這是李瑕故意讓他知曉的。


    另一方麵,賈厚昨日吃的也是馬肉……劉黑馬千裏疾馳,糧草帶得不多,這瞞不過去。


    “罷了,免了互相試探。”賈厚笑起來,道:“實不相瞞,我家大帥已派人往利州運輜重;閣下則需修整城牆。雙方都不願馬上開戰,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聊聊?”


    “哦?劉黑馬願降大宋?”


    “閣下說笑了。”賈厚道:“今日入城,見民生凋敝。在下心中亦覺悲戚,成都城內……如今可有三千戶人口?”


    李瑕神色平淡,道:“數百萬人為蒙軍所屠,你卻來假惺惺哭祭不成?”


    蒲帷眼中亦泛起冷意。


    若非有不斬來使的成例,他頗想勸李瑕斬殺了這賈厚。


    賈厚卻似未察覺到這股殺意,歎道:“那是窩闊台汗在時的舊事了,自佛道傳入蒙古,加之我輩中原人出仕,大蒙古國已漸通牧民之術……”


    “這些年,蒙哥屠的城少嗎?”


    “閣下隻看到屠戮,卻不見大蒙古國之變化?”賈厚道:“隻說我家大帥,曾奉旨巡撫天下, 體察民情,治撫民生。曾遇到應州郭誌全叛亂, 脅從文武官員有五百餘人, 有司議盡屠戮, 大帥卻隻誅為首數人, 餘悉從輕發落。”


    話到這裏,他抬頭看了看李瑕,又道:“我非是勸閣下馬上歸降,隻是想教閣下明白我家大帥是何樣人。他確有憐惜成都百姓之心,欲經略成都,複天府之國之繁榮。當今大汗身畔,常有此等仁人誌士。”


    李瑕毫不動容,但還是抬了抬手,示意賈厚繼續說。


    “前些時日,大汗拿下了大獲城。”


    賈厚的每一句話都在斟酌。


    來勸降李瑕,必然要說出一些蒙軍的進展,以顯示實力。


    而李瑕之所以願聽他說,必然也有打探情報的心思。


    那這其中的分寸就需要把握了……


    “大獲城守將,楊大淵,此人是宋軍在川蜀的宿將了。名望、資曆皆不低。”賈厚道,“初時,他斬殺了大汗派去勸降的使者,一意孤行。大汗震怒,遂有屠盡大獲城之意。”


    “是嗎?”


    “但,楊大淵很快便明白,孤城難守,他絕難抵抗蒙古大軍。為了滿城百姓性命,他決心歸順。大汗本有意斬他,但在我家大帥、汪總帥的勸說下,大汗還是赦免了楊大淵,拜其為都行省侍郎,任以帥位。”


    賈厚話到這裏,看了李瑕一眼。


    見李瑕並不驚訝,賈厚反而有些驚訝。


    要知道,楊大淵是蒙宋開戰以來,投降的最高階將領,其影響幾乎覆蓋了半個川蜀戰場。


    李瑕要麽是早就得到消息;要麽是養氣功夫極好。


    無論如何,都比賈厚預想中難對付。


    “閣下對此事如何看待?”賈厚隻好問道。


    李瑕不加思索,道:“楊大淵這個叛徒。”


    賈厚一愣,苦笑起來,搖著頭,撫須道:“楊大淵乞活數萬人性命,為民而反宋。此為忠於民事。閣下難道認為,他為了一己之臣節,合該讓數萬人身死不成?”


    “屠刀在蒙人手上。若大獲城數萬人死,該怪的是誰?”


    “為官、打仗,不是論是非曲直,求的該是結果。”


    賈厚又道:“此事亦可見大汗之心胸。在閣下看來,你屢斬大蒙古國大將,大汗該恨你,必要斬殺你?”


    “不是嗎?”


    “大謬。”賈厚正色道:“蒙古人素來隻敬英雄。縱觀蒙金、蒙宋之戰,多少英雄本是與蒙古為敵,而一朝歸順又得大汗寬宥信重。此等氣魄,趙宋可有?”


    李瑕搖頭。


    憑心而論,他確實沒辦法說趙宋皇帝在這方麵比蒙古大汗有氣魄。


    或者打個不恰當的比方,蒙古大汗是爭雄天下的統帥,趙宋皇帝是牧守社稷的政客。不是同類人,根本就不可比較。


    賈厚顯得極為自信,又道:“閣下不必擔心投順後會受到大汗的清算。我家大帥連楊大淵都保得下來,何況是你?閣下若肯歸服,大汗必任你閫帥蜀南,鎮守一方,統兵牧民,世代封侯。大帥可一力擔保,絕無虛言。”


    蒲帷臉色大變。


    他近來見李瑕行事,認為李瑕是擔得起蜀帥……至少成都府安撫使之職的。


    但朝廷沒給這個權力,李瑕擅自攬權顯然有諸多隱患。


    恰是蒙古給出的這條件,能消彌這些隱患,甚至給到了更大的權力。


    賈厚已掃到了蒲帷的臉色變幻,繼續道:“時勢至此,蒙古國一統天下,大勢所趨。我輩所為,不該為生民謀太平?大帥欲經略成都,還百姓安樂;亦願扶閣下鎮川南。到時,川北川南,你我漢人世侯合力,造就一方樂土,豈不幸甚?”


    見李瑕不答,他又道:“當然,不敢奢求閣下馬上答應,但還請相信大帥的誠意。”


    “我信。”李瑕頜首道。


    蒲帷臉色又是一變,忙道:“可笑。何謂大勢所趨?我看,蒙軍年年戰敗,也敢妄言一統?”


    賈厚不慌不忙,向李瑕拱手,問道:“可有地圖?”


    經過先前的一番話,又不見李瑕反駁,他已有了很大的信心。


    “有。”


    李瑕不介意聽賈厚多說,隨手拾了一張什麽都未標注的地圖,在堂中鋪開。


    賈厚隨手便指點起來。


    “大宋的整個防禦,其關鍵在京湖戰場襄樊之地。欲破襄樊,當先破蜀。而川蜀之關鍵則在重慶……閣下可知,大汗已進展到了何處?”


    李瑕很感興趣,問道:“何處?”


    賈厚笑笑,手指劃過涪江、嘉陵江、渠江,在重慶西北方向不遠的合州圈了圈。


    “不怕告訴閣下,自開戰以來,大汗已斬宋將張實、楊立、段元鑒、楊禮、鄭炳孫、王佐、徐昕等人;連破苦竹、青居、大獲、運山、石泉、大良諸城。縱橫捭闔,所向無敵。想必就在此時,釣魚城業已投降。亡宋,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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