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史天澤開始進攻釣魚城。


    他的打法與汪德臣不同。


    汪德臣打仗猛而急,一直以來都是要想辦法突破釣魚城的城門,以求攻破一處,以點破麵。


    史天澤則是穩而緩,傾向於破壞釣魚城旳防禦,想辦法摧毀守軍士氣、燒毀城中糧草。


    他主攻的方向是地勢最緩的鎮西門。


    蒙軍士卒不再拚命從陡峭的山路上把雲梯搬上去,而是在山腰開始大興土木,開鑿山道。


    不像在打仗,倒像是在建城。


    但死傷並不比之前少。宋軍的砲石不停砸下,蒙軍死傷無算,在岩石上鋪設的木板也常被砸毀,不時有人慘叫著摔下山梁。


    史天澤又命人堆石建壘,防止宋軍砲石。遣精銳趁夜上山,潑屍油,點燃城牆下的草木。


    若宋軍不能及時以沙土滅火,岩壁被燒得炙熱,蒙軍便如辛勤的螞蟻般將一桶桶水搬上來,潑下。


    受熱嚴重的岩石遇水,終於破裂開來。


    這是“積薪燒岩”的方法。


    史天澤不僅燒城牆,還用這辦法開鑿山路。


    十多日間,蒙軍終於在山腰處鑿出能容納千餘人的平地,開始往更前麵堆土建壘。


    像是愚公移山,數萬人步步為營,緩緩向釣魚城推近。


    史天澤似乎是想把砲車架設到能夠拋射到釣魚城之處。不僅能以砲石殺傷宋軍,還能拋火球燒毀城中糧草……


    但傷亡太重,且推進緩慢。


    蒙哥已開始派人催促。


    十月十四日,史天澤匆匆趕赴石子山大營。


    才進大帳,名叫“古剌”的怯薛軍統帥已上前一步,說話也直接。


    “攻京湖的中路大軍已啟程兩月有餘,大汗不能再等在這釣魚城下了。這樣開山造路,真要再攻十年嗎?”


    古剌之所以這般說,是因前陣子宋軍從釣魚城上拋下了兩尾三十多斤的大魚,以及麵餅三百餘張。


    且留書曰“爾再攻十年,亦不可得”。


    不少蒙古將領因此又氣又急,潛意識裏生怕要在川蜀久留。


    大軍中已有急躁氛圍,顯然容不下史天澤這種打法。


    史天澤對此亦覺無奈,好在他早有腹案。


    “請大汗容臣細稟。開山造路攻鎮西門,隻是明麵上的攻勢。”


    他兩步上前,走在地圖前指點起來。


    “大汗請看此處,臣已命人悄悄開鑿一條暗道……必拿下釣魚城,戰事隻在旬月。”


    ~~


    釣魚城。


    李瑕近來一直與張玨守城,受益良多。


    張玨用兵與易士英有許多共同點,皆是罰賞分明、厚待士卒。但易士英打仗更古板些,張玨則更靈活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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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玨擅用斧,編練了一隊斧頭軍。哪個城門告急,他便帶斧頭軍殺過去,常常是衝在最前麵。


    他指揮打仗時鎮定自若,讓李瑕覺得他像諸葛亮。但戰場上一旦出現危機,他又會暴怒如雷,衝鋒陷陣,突然便成了張飛……


    總之,這人智計有,勇武也有。且膽量極大,是真不怕死。


    副將如此,主將王堅估計也是差不多的類型。


    這日蒙軍退去後,不久前才執斧將一個攻上城頭的蒙卒劈成兩塊的張玨又恢複了溫文爾雅的模樣。


    他頗喜歡與李瑕談論戰事,似乎有往後要將釣魚城交給李瑕守衛的想法。


    “看來戰事還要持續很久。我等做好了長年守城的準備,此為久戰之利;可若等蒙軍推進到能向城中擊砲,卻為久戰之弊。”


    “確實是有利有弊。”李瑕道:“但我認為未必會久戰。蒙哥應該不會接受史天澤這般慢慢攻城。”


    “何以見得?”


    “蒙哥已圍城五月有餘,他是大汗,拖得越久,越損他的威嚴。便好比一個壯年漢子與孩子鬥毆卻久久不能取勝。”


    張玨點點頭,目光中泛起沉思之色,道:“但隻須我等不露出破綻,史天澤休想速勝。”


    李瑕點點頭,道:“汪德臣打不了史天澤這種沉穩仗,但史天澤卻可以打得出汪德臣那種奇襲。我讓人拿了一物,到……”


    話到這裏,有人過來打斷了他們的討論。


    趙安匆匆趕來,抱拳道:“王將軍已能起身,想要見見李將軍。”


    張玨近來忙於守城,已有數日未下城頭,聞言有些詫異,問道:“王將軍傷勢好了?”


    趙安道:“還未痊愈。但將軍心急,才止了血便要關心軍務。”


    “又是這般。”張玨搖了搖頭,道:“非瑜,一道過去吧。”


    ……


    到了將軍府外,正見一名將領從裏麵走出來。


    這人披著盔甲,身材高壯,臉色也有些黝黑……走到近處才發現是駱望山的妻子阿吉。


    “嫂子?”


    張玨頗訝異,看著阿吉這身裝扮,不由道:“你這是?”


    阿吉額頭上綁著白布,還在為駱望山守喪。但白布外還戴著頭盔,像是她繼承了駱望山守護鄉民的職責。


    “張將軍。”她向張玨抱拳,又轉向李瑕再次行禮,道:“恩公。”


    這聲“恩公”因當夜蒙軍偷襲,若非是李瑕領援兵到來,隻憑釣魚城守軍,隻能守住內城,奪不回馬軍寨,寨中軍民很可能要死絕。


    當時還有一樁小事,抱著阿吉一雙兒女逃命的族人中了流矢,來不及進內城,也是因有了援兵,這兩個孩子才幸免於難。


    李瑕連忙稱不敢當,隻說能守住寨子,是軍民浴血奮戰的結果。


    這番感激之後,阿吉才轉向張玨,道:“寨子裏的大家夥推我為寨主,以後馬軍寨我來守。”


    “王將軍同意了?”


    “就算我是女人,但也能殺敵。”阿吉道:“那夜我殺了五個韃子!”


    她語氣雖然鏗鏘,但在張玨麵前還是有些不安。


    今日她自己披了亡夫的盔甲出來,請王堅讓她領鄉兵守城。


    王堅沒同意。


    不僅是因她是女人,而是王堅與駱望山多年老友,不能看著老友走後,遺孀還要上戰場,若有不測,一雙兒女無人照料。


    此時張玨隻看阿吉沒有正麵回答,便明白了王堅的答複。


    “嫂子且回家為駱大哥守喪,打仗的事交由男兒們。至於寨主的人選……”


    “不是我想當,是大家夥要讓我當這寨主。”


    阿吉死了丈夫,正是情緒激動之時。


    但一個質樸的山間婦人,這其中的理由卻說不清楚,隻好喊道:“以前餘帥和兩位冉先生把馬軍寨圍到釣魚城裏,說能更太平。現在我男人死了……等你和王將軍也走了,寨子歸誰管?!”


    這件說來話長,當年餘玠讓冉璡、冉璞兄弟築城,說服了馬軍寨。但餘玠已逝,冉璡、冉璞兄弟辭官回鄉。


    此事之後,馬軍寨鄉民已不那麽信任朝廷,這些年全憑駱望山與王堅的交情在維係。


    現下這情形,馬軍寨不太願意讓朝廷幹涉他們的寨主人選,土家人也有土家人的習俗。


    “嫂子請放心,此事我與王將軍一定會商議妥當。”張玨道:“最好是將寨子遷進城內,我們再派兵守奇勝門……”


    阿吉大急,卻不知怎麽辦才好,抬腳便走。臨走前反倒向李瑕說了一句。


    “恩公有空了,到寨子裏來,大家夥想再謝謝你。”


    ……


    將軍府中,王堅正在緩緩踱步。


    他傷勢未愈,微涼的天氣裏,他額頭上也沁滿了汗珠,不知是熱的還是疼的。


    “君玉、非瑜來了。”


    “將軍方才見過了駱家嫂子?”張玨問道。


    “不錯。”王堅沉吟道:“奇勝門隻由鄉兵防守總歸不妥。偏城中兵力尚不足以守衛八道城門。”


    “那也不能讓嫂子女流之輩領鄉兵廝殺。”


    “嗯,馬軍寨死傷已夠慘重。”王堅道,“好在我已命人炸毀了奇勝門下的山道,西北麵暫無攻勢。此事我再斟酌吧。”


    張玨點點頭。


    奇勝門十分險要,汪德臣前次夜襲失敗,短期內蒙軍不至於再一次偷襲。


    這兩位守將談過此事,接著便要說起鎮西門的戰況。


    而李瑕卻忽然插嘴,說起了方才在城頭上未說完之事……


    “不如就任駱夫人守奇勝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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