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城。


    王堅站在城頭上,向北眺望了良久。


    剛過了年,他已五十七歲,重傷之後已完全沒了以往的體力,緩緩坐下來。


    周圍沒旁人看到。


    張玨已帶走了城中幾乎所有的青壯,這段城牆並無人守衛。


    王堅倚著城垛,獨自消解著心中旳情緒。


    擊退十萬蒙軍、斬殺蒙古大汗,這曠古未有的大功之後,人無非還是活著,依舊會有孤獨、會有憂慮。


    遠遠的,有整齊的腳步聲響起。


    王堅咬了咬牙,撐著牆,又站直了身體,轉頭看去,隻見是一群少年兵持著長矛排列走過來。


    他們大多已有十三四歲了,最小的是走在最前麵的王立,過了年才九歲,臉上的表情卻一本正經。


    “見過將軍!”


    王堅笑了笑,道:“大過年的,你們不在家裏幫忙做事,跑來城頭做甚?”


    “守城!”


    少年們齊喊,擲地有聲。


    “張將軍帶兵殺韃子去了,城中還有男兒守城!”


    王堅隻是笑,臉上的皺紋已不像戰時那樣堅毅,多了幾分和藹。


    “你們繼續巡視,我扶王將軍回將軍府!”王立喊道。


    他手一伸,將長矛遞出去,轉身。


    身材雖然小,但每一個動作都在用力。


    王堅任王立扶著,緩緩走下城頭。


    “釣魚城,從來沒這麽安靜過,真像是個山頭嘍。”王堅道。


    王立懂事,應道:“等張將軍殺完韃子回來,還熱鬧的。”


    他們才下了石梯,隻聽城頭上的少年兵們已大喊大叫起來。


    “有兵馬!”


    “怎麽做?怎麽做?”


    “報將軍!城北有兵馬來了……”


    “看旗號啊,看旗號啊,我爹就是那麽說的……”


    “怎麽看呀?”


    好一會,才有眼尖的少年大喊起來。


    “是大宋的戰旗,是‘呂’字,看!是兩個口……”


    ~~


    呂文德走進將軍府,在大位上坐了,怒瞪了王堅一眼,喝道:“兵呢?!”


    王堅抱拳道:“稟呂帥,末將已命張玨、易士英統兵北上荔枝道……”


    他從李瑕離開釣魚城說起。


    這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策很簡單,且曆來兵家常用,並不稀奇。無非是李瑕、呂文德兩路兵馬都是用來吸引蒙軍主力,為張玨創造機會。


    “砰。”


    案上的破茶碗突然砸在地上,打斷了王堅的敘述。


    瓷片四濺。


    “你們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蜀帥?!”呂文德勃然大怒,怒叱道:“你他娘的知不知道這是大罪?!”


    王堅知道。


    從來沒有一個蜀帥,敢貿然調走釣魚城、重慶府的兵力。


    此乃長江上遊重鎮,社稷之門戶,一旦兵力空虛,以蒙古騎兵之迅速,宋軍步卒根本來不及回防。


    萬一重慶失守,大宋便有亡國之禍。


    哪怕明知蒙哥死後,莫哥無心攻打重慶,也絕不能賭。


    也從來沒有一個蜀帥敢不上報朝廷,擅自作主北複。


    當年,大宋聯蒙滅金,朝堂上爭來辯去,許久才決定端平入洛。待宋軍收複三京,立足未穩,蒙軍已至。


    機會隻在一瞬間,誰敢擅作主張?


    王堅本也不敢,但他與李瑕同生共死,從十萬人大軍中殺出來,性命都不在乎,又如何能吝於給一個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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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諾之後,如何反悔?


    他承受著呂文德的怒火,無法辯駁。


    呂文德確實有憤怒的理由。


    三萬呂家軍於野戰中硬生生抵抗了五萬蒙古騎兵近一個月,陣亡數千人,呂文德也負重傷。


    但這些川蜀將領們,卻從頭到尾都瞞著他堂堂蜀帥。


    “王堅!是否老子對你太客氣了?!”


    “呂帥息怒,此事是末將主使,其他諸將,皆是受末將欺瞞。”


    王堅話到這裏,已脫了頭上的盔甲,吃力地擺在地上。


    “一切罪責,末將願一人承擔。”


    呂文德怒氣不消,一字一句道:“你擔不起,再大的功勞,都抵不了你的罪……”


    ~~


    見過了王堅,呂文福又上前勸呂文德消氣。


    “大哥何必置氣?無論如何,這四川製置使是大哥,收複漢中功勞始終是大哥的。李瑕當時說的清楚,絕不敢搶……”


    “別與老子提這小畜生!”呂文德暴喝一聲。


    呂文福嚇了一跳,生怕他又暈過去。


    “咳咳咳……還不清楚嗎?這小畜生從頭到尾都在算計老子……派人去殺了他,我不論你用何手段,老子要他死。”


    “是,是,一定弄死他。”呂文福道:“但,不如等收複了漢中?”


    呂文德不應。


    呂文福又低聲提醒道:“大哥,榷場。”


    “嗯。”


    再大的脾氣,呂文德終究是悶哼了一聲。


    呂文福不明白他為何有這般大的脾氣,是,確實被李瑕耍了不假。但隻要張玨能攻下漢中,總好過白損失了那許多兵力最後什麽也沒有吧?


    ~~


    而見過呂文德之後,王堅擔憂的卻不是個人前程性命。


    他到了呂家軍中,費心打探……之後,臉色漸漸憂慮起來。


    李瑕的整個大方略基本成功了,但必然會出現一些意料之外的變故。


    比如,劉整叛了。


    若劉整不叛,李瑕或還能讓呂文德在巴中多守一段時間。


    但現在莫哥已然北上,張玨既要堵住米倉道,還要攻下漢中……可想而知,壓力極大。


    王堅憂慮不已,思來想去,又招來麾下唯一還留守在釣魚城的將領趙安。


    “你快馬至劍門關,告訴非瑜呂帥大敗之事,請他務必及時支援君玉。”


    趙安卻不馬上走,反而臉上滿是關切,小心問道:“將軍,呂帥對你……”


    “快去!”


    王堅眼一瞪,怒叱了趙安一句,將其趕走,自己則轉身再次去懇求呂文德派兵支援張玨……


    ~~


    而蒙軍的消息卻是更快。


    正月十四,還在強攻劍門關的汪忠臣便得到莫哥的快馬急信。


    “你說什麽?!”


    汪忠臣難以置信,喃喃道:“宗王在米倉道被宋軍堵了,這怎可能?”


    他搖著頭,已是跌坐在椅子上。


    “該死,李瑕強攻利州是假……漢中……漢中!”


    “傳令下去,全軍立刻北上米倉道!”


    汪忠臣覺得自己就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這裏來來回回亂跑。


    就是不認為自己能在短時間內突破李瑕的防線,才選擇重回米倉道。


    李瑕的名聲、事跡,突如其來地砸在他麵前,迅速引起了他深深的忌憚。


    ~~


    漢中這地方的位置實在是緊要,是從關隴入蜀的必經之地,亦是蒙軍要撤退的必經之地。


    眼下,蒙軍最要緊的就是支援漢中。


    萬一漢中被宋軍搶占,那就更得在這之前離開米倉道。


    否則,所有被困在川蜀的蒙軍都成了困獸,真真正正成了被關起門打的狗。


    整個川蜀戰場的重心正在全麵北移,不約而同地殺向張玨。


    ~~


    在釣魚城,呂文德怒發衝冠地拒絕了王堅的苦求。


    “老子最後再說一次,老子要還鎮重慶,重慶絕不容有失!”


    ~~


    唯有李瑕開始對利州發起了最凶猛的攻勢。


    他很清楚,自己會是張玨唯一的援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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