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軍士卒走在長江岸邊,上了踏板登船,在岸邊留下一個個染著血跡的腳印。


    江邊潮氣重,漸漸地,這些血腳印成了一地的殷紅。


    阿術站在大船外,往長江裏啐了一口,以示討厭坐船。


    但終於能離開大理那瘴氣彌漫旳鬼地方了……


    忽必烈已許諾,將封他為征南都元帥。


    阿術也有足夠的資格,他滅自杞國,一路北上,大小轉戰十三戰,號稱擊敵四十餘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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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隻駛離江岸。


    阿術回頭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曾讓萬戶白銀領了萬餘兵力掠後……但似乎許久沒得到這路人的消息了。


    不知走到哪裏了。


    “就讓白銀自己打穿了宋朝過江吧,一點都不難。”阿術心想道……


    ~~


    賈似道已趕回鄂州,此時正站在西山上眺望著蒙軍退兵。


    眼前的大江煙波浩渺,江岸與江麵上的蒙軍連綿數十裏……皆因他而退。


    讓人意氣風發。


    賈似道不由又想到當時與李瑕走在江畔時,遙指這西山說過的話。


    “豈是英雄真避暑?遙看赤壁好鏖兵……蒙軍若敢渡長江,亦教他檣櫓灰飛煙滅!”


    一語成讖。


    ……


    終於,最後一批蒙軍船隻消逝在視野裏,賈似道從無盡的自我激賞中回過神來,招過廖瑩中。


    “可統算出來了?傷亡幾何?”


    “稟阿郎,鄂州一戰,戰死一萬三千八百餘人,至沿江副使呂文信以下,大將戰死十五人,有都統張盛……”


    隨著這一句話,吹來的風仿佛也帶著血腥味。


    賈似道閉上眼,微仰著頭,長須飄動。


    “可惜啊。”


    他可惜的是無力再追擊蒙軍。


    賈似道又想到當時與李瑕的謀劃……


    當時,他們都以為忽必烈得到消息便會立刻回爭汗位。


    小瞧對方了。


    就連賈似道,雖知道袁玠必敗,也沒想到淮西百姓會怒而助蒙軍渡過長江。


    那時真是被嚇得不輕。


    還有,忽必烈始終是深沉得可怕,讓人猜不透,十萬餘蒙軍擺出先滅宋的架勢。


    這使他不得不冒險移鎮九江,最後還要提出議和。


    “阿郎,觀朝廷這幾年財賦,撫恤銀尚不足。”廖瑩中道:“這歲貢的白銀、絹匹……”


    “不給。”賈似道淡淡道。


    廖瑩中一愣。


    賈似道抬起胳膊,伸了個懶腰,搓了搓臉,拉開自己的臉皮,笑了笑。


    他卸下了麵對戰事時的壓力,再次顯得輕佻起來。


    “我一文錢都不會納貢給蒙人,他退兵了,能拿我如何?”


    便是廖瑩中這最熟悉賈似道之人,也恍然感到錯愕。


    賈似道已哈哈大笑。


    “可是官家……”


    “無妨無妨,官家既‘不知’此事,那便是我擅作主張,且讓忽必烈治我個欺君之罪罷了?哈哈,我偏就是個小妾生的浪蕩子,走雞鬥狗的無賴漢,言而無信。”


    廖瑩中搖頭笑笑。


    他縱觀青史,也未見過如他阿郎這般人物,感慨萬千。


    “紿許歲幣,隻怕阿郎是得罪死了蒙人啊。”


    “千軍萬馬尚且不懼,得罪又如何?”賈似道譏笑道:“我賈師憲還有投降忽必烈之日乎?”


    廖瑩中看著他那灑脫而去的身影,心中更添敬意。


    賈似道已位列宰執,卻能親自率軍,入援被十萬餘蒙軍包圍的鄂州,一夕築牆,挫蒙軍速破鄂州之謀。


    不惜安危,七百騎突圍,移鎮九江,振奮敗軍士氣,數日間拉起兩淮、江西防線,使蒙軍不能東向。


    曆數古來名相,又有幾人能做到此等有勇有謀之地步?


    他不由笑喊道:“阿郎神仙人物,學生賦詞以賀,如何?”


    “念。”


    “記江上春風,鯨嫠漲雪,雁徼迷煙。一時多人物,隻我公、隻手護山川。爭睹階符瑞象,又扶紅日中天……”


    ~~


    “隻我公、隻手護山川!全賴恩相,使社稷危而複安……”


    “諸君同賀!舞樂莫停!將那醉倒的叉出去……”


    是夜,鳳園歡宴,觥籌交錯。


    到最後,賈似道與呂文德也不勝酒力,各自倚在幾個美婢懷裏隨口交談。


    忽有人上前,低聲道:“恩相,臨安之事,查清楚了。”


    賈似道眼中醉意消逝,手在美婢腿上一撐,支起身來。


    “說。”


    “丁大全之所以還得官家信重,因是收到了一封信,據查,是李瑕……”


    “拿到信了?”


    “從宮中抄錄了一份,請恩相過目……”


    呂文德旁的未聽清,但“李瑕”二字入耳便神色清明起來。


    他嘿嘿一笑,道:“恩相,我就不明白了,追隨恩相如此之妙,怎還有人不識好歹?”


    ~~


    漢中。


    李瑕才送了張玨往成都赴任。


    他不曾把聶仲由以及他留在成都的兵力留給張玨,反而把阿吉以及馬家寨的鄉兵留了下來。


    張玨自然不願意,但蜀帥說的算。


    於城頭上望著張玨的兵馬過了江漢趨往金牛道,李瑕望著滔滔的漢水,心裏又在考慮造橋修路之事。


    很快,有士卒上前小聲稟道:“大帥,往臨安的人回來了。”


    ……


    “我們本想趕在朝廷信使到之前趕回來哩。結果江麵封了,兩淮又不通,隻好南下走陸路,想從荊湖南路繞來著,可倒好,聽說是阿術把南麵打透了哩,到處兵荒馬亂的。反倒是朝廷的信使能進鄂州,比我們還快……”


    劉金鎖絮絮叨叨說到這裏,偷瞄了李瑕一眼,隻覺這一身大紅官服好威風,跟個新郎官似的。


    可惜,沒能把大帥要的人找回來,讓大帥再當一次新郎官。


    “大帥,可我們……沒能找到唐安安及侍女年兒,誤了這事。”


    李瑕道:“無妨,此事我辦便是。阿術這支蒙軍的情況,你們知道多少?”


    林子道:“我們過益陽時,阿術已打過潭州,不過我打聽了。聽潰兵說,南邊還有一支蒙軍,聽說迷路了……”


    “迷路了?”


    “有個潰兵是那般說的,說他家將軍稱那支蒙軍已在南麵竄了好一陣子,收攏他們準備伏擊,立個功勞。”


    李瑕沉吟道:“蒙軍萬戶白銀?”


    他從袖子中拿出一張小地圖,標注了一下,眼中泛著思忖。


    宋蒙交戰這麽多年,迷路了這種事還從未聽說過,一時也讓李瑕摸不準,疑惑白銀莫不是虛虛實實要攻臨安,或返回大理。


    此事暫時先放下,李瑕問道:“去看過蒲公了?”


    “去了,蒲公如今已去官,本想回渠州養老,但不願與我等同行,說是等京湖事定了再啟程。”


    李瑕明白蒲擇之的心意,不願牽連自己罷了。


    再想到蒲擇之是因“潛通蒙古”出川解職,而非告老致仕,他遂問道:“臨安居不易,錢留下了?”


    林子道:“蒲公不收,劉金鎖夜裏又送去了。”


    劉金鎖道:“是哩,家裏米缸都沒米了,我次夜又去買了兩袋米倒滿了。”


    李瑕點點頭,又問道:“丁大全可有說誰人知重慶府?”


    “說是,呂文德調任京湖製置使之後,還兼領夔州路策應使。至於夔州路安撫使兼知重慶的人選,恐要等京湖戰事之後。”


    這些事,丁大全不敢寫在紙上,全要讓林子口述。


    也難為林子,好不容易才背下來。


    “丁大全說,大帥年少便獨鎮一方,不是為官之道,還是想辦法調回朝韜光養晦才好,今歲朝廷要開恩科,他有大好處給大帥。”


    “他還說……”


    “嘿。”劉金鎖道:“他話可真多哩。”


    “你閉嘴。”林子道:“丁大全還說,大帥閫帥一方,朝中打點花銷也大,奉例每年都是有定例的,川蜀的一些實缺,尤其是轉運使……”


    李瑕不予理會,淡淡道:“這事不用說了。”


    貪官奸黨終是那副德性,嘴上說著有大好處要給,暗地裏又是斂權謀利。


    當他李瑕是袁玠。


    ……


    說心裏話,李瑕雖算到了忽必烈會退,但兩淮防線的崩潰的速度……著實嚇到他了。


    丁黨禍害之下,百姓相爭投蒙。


    摧枯拉朽。


    “閻馬丁當,國勢將亡”,這話從來不是說著玩的。


    再放任丁大全為相,隻怕川蜀的架子沒搭起來,宋王朝的架子便要塌了。


    待蒙位汗位之爭告落,揮師南下。兩淮、京湖若還是這般一觸即潰,誰還能以一個川蜀獨撐?


    “丁大全……賈似道……官場上真是沒有永遠的朋友或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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