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


    選德殿上,吳潛雙手遞出奏章。


    “陛下,此番鄂渚披兵、湖南擾動,推原禍根,良由近年奸臣邪士設為虛議,附和逢迎,附阿諂媚,迷國誤軍,其禍一二年而愈酷,積至於大不靖!


    “丁大全等群小,浸淫至於今日,國事日非。奸黨盤據,血脈貫穿,以欺陛下。天怒而陛下不知,人怨而陛下不察,稔成兵戈之禍!致危亂者,皆此等小人為之。”


    “乞陛下稍垂日月之明,罷大全致仕……”


    “夠了!”趙昀大怒。


    才要端酒給吳潛的小黃門駭了一跳,進了不是,退也不是。


    趙昀又叱道:“吳潛!有完沒完?!朕複命你為宰執,非為讓你攪動黨爭,終日勾心鬥角!你眼中還有國事否?!”


    如今忽必烈退兵的急報已傳至臨安,滿朝彈冠相慶。


    當今大宋天子是何等明君?


    滅金國,一雪靖康之恥;端平更化,洗沉屙積弊,中興大宋……這些舊事就不談了。


    隻說近年。


    斬敵酋蒙哥、收複漢中、拒二十餘萬之敵。


    不久前,還全殲了一支蒙軍萬戶,是全殲。


    太祖以下,大宋之君王未有文治武功如此之盛者!


    朝野裏該有旳聲音是什麽?


    “陛下以聖德靈威,雷震四海,江漢肅清,修文武之絕業,使宗社危而複安,實萬世無疆之休!”


    “陛下廟勝,計定而後行師,用武略以驅韃虜,勳懿絕世,應三百年而出聖明,建不朽之元功!”


    歌功頌德、歌功頌德。


    趙昀終於是狠狠地扇了那些敢把他比作唐明皇的臣子們一巴掌。


    唐明皇?也配與朕相提並論耶?


    值此普天同慶之際,吳潛的話便顯得無比刺耳。


    天怒而陛下不知?人怨而陛下不察?


    當朕是昏君!


    ……


    “嘶”的一聲,那奏折遞到趙昀麵前,被他撕得粉碎,砸在吳潛腳下。


    吳潛緩緩拜倒,道:“臣,年將七十,捐軀致命,亦不敢辭。忠言逆耳,唯請陛下罷丁大全,以息民怨。”


    他當然清楚,官家不想聽這些。


    但淮西之敗,觸目驚心!


    若再放任丁黨為禍,天下又有多少個袁玠?若連百姓都認為蒙古好過朝廷了,天下如何不亡?


    吳潛已垂垂老矣,若不勸官家做對的事,那入朝為相,隻為個人前途去阿諛奉承不成?


    對與錯,如此簡單。


    “民怨?”


    趙昀冷笑一聲,又想到了李瑕給丁大全那封密信。


    淮西一觸即潰,這到底是袁玠惹得天怒人怨、還是有人為顯功勞故意為之?


    心想著這些,趙昀再看眼前的吳潛,隻想到這老東西還朝才一月,已讓人望而生厭。


    遠不如丁大全、賈似道懂聖心。


    但,想到季惜惜肚子裏的龍種……趙昀還是暫時壓抑了憤怒。


    且再忍一忍這老匹夫。


    趙昀道:“朕已罷免了馬天驥,任你為右相,並下旨徹查袁玠一案,還要朕如何?”


    “臣請陛下罷丁大全。”吳潛道:“丁大全、馬天驥、袁玠沆瀣一氣,諛佞成風……”


    “卿欲為左相?”趙昀忽然問道。


    他是懶,但有的是法子收拾這些臣子。


    吳潛大驚,忙應道:“臣不敢。”


    “起來吧。”趙昀道:“丁大全之所以舉薦袁玠,未必便是謀私,卿豈未見同為丁大全舉薦者,李瑕便很不錯……若丁大全欺君之證據確鑿,朕絕不姑息。吳卿以為如何?”


    官家能說出這番話,已是難得。吳潛知今日隻能做到這一步了,終於應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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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賜座。”


    趙昀沒耐心與這老臣繼續糾纏,豈有回後宮陪那水靈靈的季惜惜快活?


    遂命吳潛速將政務了結。


    “國事為重,奏事。”


    “是,興元府諸州、縣缺補,臣已擬了名單,請陛下過目……”


    趙昀已拿起那奏章,攤開。


    十七州、八十八縣,數年以來大宋還是第一次收複如此大片的疆域,數百份官位的名單長得厲害。


    “利州東路轉運使……史俊?”


    “稟陛下,史俊曾知敘州,率三千兵力擊敗兀良合台三萬人,獻級,官升三轉,直閣中書……”


    吳潛一說,趙昀方才想起來,提起禦筆便要勾,忽又想起一事。


    “史俊知敘州時,李瑕可是在他任下?”


    “稟陛下,正是如此。”


    “妥當?”


    “臣以為妥。”


    趙昀搖了搖頭,暗道李瑕資曆還是太淺,就不配為蜀帥。


    但禦筆還是輕輕一勾,將史俊調到李瑕麾下。


    倒不是真就倚重李瑕。


    無非還是為了那將要出世的天子血脈布局。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啊。趙昀心中感慨萬千……


    ~~


    於此同時,季惜惜正拉起帷幔,背過身。


    她抬手,從裙子裏拿起一方帕子。隻看一眼,臉色已驚得煞白。


    “怎麽辦……怎麽辦……”


    落目處,帕上那一抹經血,紅得觸目驚心。


    “怎麽辦……還在流……藏不住了啊……”


    ~~


    “稟貴妃。”


    不多久之後,有宮女快步進了受厘殿,附到閻容耳邊,低語了一句。


    “她那事……”


    “該來的還是來了啊。”閻容悠悠一歎。


    九五之尊,主宰整個天下,唯獨這事啊……生不出就是生不出。


    她抬起那保養得宜的玉手,從身邊的匣子裏取出一枚信令。


    這是當今皇後謝道清宮裏的通行牌,閻容將它遞了出去。


    “一個弱女子在這深宮無依無靠,也是可憐,送她走吧。”


    “是。”那宮女接過,連忙退下。


    閻容笑了笑,轉身自撥弄著她匣裏的物件,拿起一個鍍金杯子輕輕轉著。


    “本宮隻能幫你到這裏了……可惜你們男兒家的功與過,還比不過妓子兩腿間那股血……”


    ~~


    樞密院。


    丁大全終於放下筆,吹了吹奏章。


    這奏折上,是他擬定的興元府缺補。


    如今,淮西的袁玠已然完蛋,為了棄車保帥,丁大全已把罪名一股腦推給了馬天驥。


    閻馬丁當,已丟了一匹馬。


    更壞者,少了地方上的供奉,整個丁黨的財路也斷了大半。


    再不彌補,他丁大全也早晚要被牆倒眾人推。


    以利勾結者,無利怎麽行?


    所以要謀蜀帥,以四川的財源彌補淮西的損失。


    偏李瑕這不識好歹的東西,一個該舉薦的人都不肯舉薦。


    那隻能他丁大全自己來了,得將各個肥差攢在手裏,如轉運司、鹽課……


    此事必須盡快。


    因為,李瑕這個蜀帥當不了太久。


    ……


    “恩相,關閣長來了。”


    “快請。”


    丁大全才吹幹奏折,聽了稟報連忙出門迎了關德。


    “失禮了,有要事。”關德一見麵,便向丁大全附耳道:“季惜惜已被皇後娘娘趕出宮,隻等陛下再找她數月,灰了心……”


    “謝關閣長。”


    關德一句話說完,忙不迭拈著蘭花指便跑。


    丁大全目送了,馬上又召過仆從。


    “快,備轎,本相要麵聖……”


    話音未落,卻又見一仆從跑來。


    “恩相,董大官派人來了,探到吳潛今日麵聖何事。”


    “還不快說。”


    “川蜀的缺額……吳潛……吳潛這老東西已與陛下定妥了……”


    丁大全一愣,青麵瞬間便完全陰翳下來。


    ~~


    這日,如同賦閑了的史俊正坐在公房中看閑書,看著看著,漸漸闔上了眼皮。


    擊十倍之敵、挽川蜀局勢,這戰功仿佛如流光一閃,之後便是無盡的黯淡。


    臨安行在的繁華、偏安一隅的閑適,開始侵蝕他的抱負,似要將他拖進這潭死水裏,此後餘生碌碌無為。


    突然,推門聲驚醒了他……


    “召,閣門行宣讚舍人史俊入宮覲見!”


    史俊一愣,抬起頭,眼中的困頓之意立散。


    “臣,接旨。”


    ~~


    次日,更多的人收到了詔令。


    宮門處小黃門不停跑來跑去,因這難得一見的大規模任官而忙得夠嗆。


    “快,下麵那批是誰?”


    “興昌四年丙辰科進士,在這裏……”


    “傳!陸秀夫、黃震、胡三省、黃瑢、昝萬壽……入宮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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