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闊端入蜀二十餘年間,川蜀人口銳減千萬人,太凋敝了啊。”


    李瑕才回到漢中城,立即便與韓祈安商議了想要從關中招撫流民之事。


    但韓祈安顯然也有諸多事務要稟報,順著這話題便道:“山河堰水利修複以後,可得大量良田,但若無人耕作,這田租不能收上來,三年後田稅亦遑談。到時這錢糧……”


    “確實比不上忽必烈在北地經營十餘年。”


    “阿郎,且不必談數年後的錢糧。”韓祈安道:“我已核算完府庫……”


    這便是兩人之間的不同,李瑕統領全局,在乎長遠,想盡快擴充人口;韓祈安則要顧好一角,保證府庫支撐得了李瑕旳一切計劃。


    此時李瑕都不必聽後麵的話,便知道又是沒錢了。


    但他還是試探著問了一句。


    “不多了?”


    “是沒有了。”


    韓祈安又道:“阿郎這段時日能大手大腳,還全靠汪德臣、李德輝、廉希憲、商挺等人,不得不說,忽必烈手下這些人真是有大才,使漢中、利州糧草充沛。但現在這錢糧也已……”


    “我知道李德輝。”李瑕道:“之前在開封時聽說過他。”


    李德輝曾是陝西理財大臣,汪德臣屯兵利州時,糧草便由他調度。


    這些年,利州、漢中糧草充沛,此人居功甚偉。


    阿藍答兒南下鉤考時把李德輝捉了,同時還有大量的人才。


    若非如此,李瑕未必能如此輕易收複漢中。


    “李德輝在關中開墾田地數千頃,用紙幣和鹽券向陝西百姓購糧送到利州,再從利州把鹽與其它物資運到漢中、關中,使漢中商旅不絕,稍複元氣。”


    “說起這商路。”李瑕問道:“反倒是我拿下漢中後,與關中的商路斷絕了。商事不通,以寧先生可有良策?”


    韓祈安苦笑,道:“不能與蒙古通商,自是隻能與江南通商。”


    “但南麵商人還不來。”


    “此便是我欲與阿郎說的,帳上沒有錢糧……”


    李瑕問道:“若有錢糧,如何做?”


    “向江南采購大量物資,待商賈見有利可圖,自會前來。”


    “第一個單子很重要?”


    “也可如此說。”


    李瑕想了想,道:“既如此,我修書一封於呂文德,請他遣商旅前來。請以寧先生列份單子,如漢中急缺的布匹、書籍,以及白矽等各種原料。”


    “阿郎,錢從何來?”


    “賒著。”


    “呂文德會答應?”


    李瑕道:“以寧先生還不知道,呂文德與我如親兄弟。”


    韓祈安記下此事,繼續道:“利州、漢中雖有存糧,但蒙哥南下時已耗盡了大半。阿郎收複漢中之後並未核算便開始大肆賞功……”


    “不能說是‘大肆’賞功。”李瑕擺了擺手,正色道:“是將士們應得的。”


    韓祈安道:“但阿郎當時確實未清點仔細。”


    “先把將士們應得的封賞發下去,以寧先生清點起來不是輕鬆很多嗎?”


    韓祈安哭笑不得,拿起算盤,撥打起來。


    “我隻能反推回去,大概推算出當時漢中府庫……”


    “總之現在是沒有了?”


    “不錯。”


    “利州西路、潼川府路……”


    “阿郎真忘了?支援了成都府路一百萬石糧食,支援了嘉定府五十萬石。還有川蜀各處要將百姓從山城遷下來,水利亦要興修、荒田要開墾,民居要……”


    算盤聲劈裏啪啦。


    李瑕想了想,終於開口道:“朝廷還欠我們錢,軍賞還未下來。”


    “隻怕難。”韓祈安搖了搖頭,道:“蒲帥收複劍門壘,朝廷答應的軍賞至今尚未下來。”


    “我聽說,鄂州之戰後,朝廷賜呂文德百萬錢,賜高達五十萬錢,為何我沒有?”


    “阿郎這年歲任蜀帥,已是太大的殊榮。”韓承緒搖了搖頭,道:“百萬錢若是會子,更沒多少。”


    這錢對個人門戶還是一筆大數目,但李瑕顯然不是為門戶私利。


    這連年的戰火,朝廷早就入不敷出了,仰賴朝廷供應,得在中樞有說得上話的人。


    但李瑕如今的處境……他不僅得罪了賈似道,因不肯舉薦丁黨又同時得罪了丁大全。


    另外,吳潛邀李墉去臨安的信,也正被李瑕扣在屜中,有些日子了……


    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敲著,李瑕良久不語。


    當了家,柴米油鹽,自是困擾。


    “阿郎何不問問西陵先生?”韓祈安道:“打點朝中之事,西陵先生比我更擅長。”


    “我來考慮此事。”


    李瑕點點頭,作為蜀帥,他必須有向朝廷要錢要糧的能力。


    韓祈安又道:“不得不提醒阿郎,之後的計劃怕是得徐徐圖之了,否則一旦錢糧告罄,欲速則不達。請阿郎與我一起理出這三個月的賬目,以作規劃……”


    “好吧。”


    計議到夜深,高明月與韓巧兒牽著手過來,再多公務也得放到次日。


    “李哥哥,可是你說過的,睡眠很重要。”


    “好吧,以寧先生也回屋歇了吧……巧兒你還真是什麽都記得。”


    韓祈安看著這一幕,才想起還有樁事沒與李瑕說。


    但漢中百廢待興,正是忙的時候,也隻好再等些時日……


    ~~


    直到兩日後,李瑕才得以計劃起吸納關中流民之事。


    而楊果也已自昭通趕到。


    “阿郎久候了,因昭通城諸事需交割,耽誤了不少時日……”


    楊果說過昭通的情況,喟然歎道:“一年未見,阿郎竟真做到了如此地步。”


    他這人,並不忠心於蒙古。


    他交往元好問這種不仕蒙古之人,作了大量的悼亡詩,“寒食清明幾家哭,問來都是陳亡人”,足可見這一點。


    但楊果對宋廷也毫無好感。


    因此,他對宋軍擊殺蒙哥、擊退蒙軍之事並無太多感觸,在意的是李瑕的勢力。


    此時說的“如此地步”四字,指的是李瑕奪得漢中,而不是立了多大功勞。


    李瑕懂楊果,遂道:“當時說的‘六百裏山川’讓楊公誤會了,如今這三千六百裏河山,楊公可信我?”


    楊果撫須而笑,道:“三千六百裏河山,可惜人口太少了。”


    “正有意請楊公主理此事。”


    李瑕於是說起漢中的免征之策、說起關中的戰亂……


    楊果與韓祈安不同,文人氣重得多。


    換句話說,理想主義、浪漫情懷更多……


    他不會考慮此事要耗費多少錢糧,是否會引來宋廷猜忌,聞言已激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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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問阿郎有多大決心?”


    “不論能遷來多少人口,我的決心都大到能包容他們。”


    “一石田租太高了。”楊果起身,上前兩步,問道:“一畝地年交五鬥田租,可否?”


    李瑕已能看到韓祈安在搖頭,遂道:“此事,不可朝令夕改。但我保證,不論是關中來的,山西來的,必與漢中百姓一視同仁。”


    楊果又問道:“阿郎不怕有蒙軍細作混在其中?”


    “不怕。”李瑕道:“當然,我們也該有諸多防範細作的辦法,如嚴格的戶籍製度、收繳武器。”


    “若宋廷與蒙古和議,再啟‘南人歸南,北人歸北’之議又如何?”


    這是一個頗嚴重的問題。


    宋廷必然想與蒙古和議,隻看蒙古想或不想。


    一旦他李瑕能守住漢中,蒙古便有可能與宋廷談。


    那麽,阻止和議,包括“北人歸北”這一條件的人,必然成為祭品。


    嶽飛、韓侂胄即是前車之鑒。


    故而,楊果問李瑕有多大決心。


    “我保證,在我治下揮動過一下鋤頭的北人,絕不會再被遣返回去……”


    ~~


    渭南。


    “嗖。”


    利箭將一個慌亂逃竄的農夫射倒在地。


    有蒙古騎兵哈哈大笑,策馬踏過地上的屍體,衝進這農夫的屋舍……


    很快,整個郝家溝已被殺戮成了鬼村。


    這是蒙哥汗次子阿速台派出的先鋒,正在對長安城虎視眈眈。


    自從在關中獵民為樂被蒙哥重罰之後,阿速台已恨透了行漢法、縱容漢人世侯的忽必烈。


    他看得出來,忽必烈已與大蒙古國離心離德。


    因此,得知蒙哥死在宋境之後,阿速台毫不猶豫趕到南征大軍中,勸諸多蒙古將領支援阿裏不哥。


    他們要將關中踏成廢墟,重挫忽必烈的實力。


    這是蒙古汗位之爭的風起雲湧,世間生黎不過是這風雲之下的螻蟻。


    ……


    而在郝家溝以南十餘裏,還有幾隻小螻蟻正在拚命地逃。


    “阿爹……我們要去哪?”


    “長安……得逃進長安……”


    說話的漢子其實已分不出哪邊才是長安,他這輩子還是頭一次離開他的家鄉,隻能衝著蒙軍最少的方向不停走,不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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