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玖坐在看台上,漸漸覺得這場蹴鞠賽有些不那麽好看。


    左軍這邊倒是踢得很漂亮,各種花樣都有,讓人眼花繚亂。


    右軍那位李節帥卻完全相反,腳法淩厲而實用,每擊球必過風流眼,過風流眼則必落地。


    完全是為了贏而蹴鞠,看著有些……失了風度。


    且瑞國公主千金之軀,沒人敢碰她,隻好讓公主自己滿場奔走,已十分狼狽。


    勝負已定,比賽便無趣了。


    但另一方麵,全玖卻又覺得……李瑕的身姿還是好看。


    他身上有種專心致誌的氣質,全玖說不出,隻覺得他揮汗如雨樣子,合該成為她碧玉年華的回憶。


    也就這般了,又不是自己的……


    但漸漸地,全玖眼中浮起隱隱的不悅。


    她目光開始在趙衿與李瑕之間來回移動。


    終於,趙衿已累得跑不動了,支著膝蓋站在那。


    “你還來?!”


    李瑕顛了兩下球,一踢,依舊是向趙衿所在處落起。


    “咚。”


    “哎呦。”


    全玖吃了一驚,連忙起身。


    “公……公,公然欺負女子……”


    ~~


    “哎呦。”


    趙衿捂著腦袋,指著李瑕,大喊道:“你為何總是把球踢過來?為何總是踢過來。”


    “因為知道你接不住。”


    李瑕理所當然的語氣。


    比賽就是這樣,擊敵之弱。


    他沒再看趙衿,轉頭看向場邊的香柱。


    香燃起,一場蹴鞠賽已到了最後。


    笛聲已響。


    “這不算。”有人喊道:“這不算,他踢的一點花樣都沒有,阿郎……”


    賈似道喘著氣,累到已有些翻白眼,好不容易才恍過神,不悅地掃了李瑕一眼,又看向趙衿。


    “我,我賈佩……”


    趙衿也不知是提醒賈似道還是沒緩過氣,道:“我賈佩……願賭輸服,但沒完,得再賽一場,得再賽一場。”


    李瑕倒是無所謂的樣子,將鞠球踩在腳下玩著。


    隻要有比賽打,他都樂意奉陪。


    賈似道卻是搖了搖頭,不願再蹴鞠了。


    他又不是高俅。


    他賈似道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之所以會蹴鞠,那是因為他多才多藝。


    與李瑕這種眼中隻有勝敗之人,沒有再賽的必要了。


    “不必了。”賈似道轉向趙衿,道:“累了,帶你去鬥蛐蛐。”


    “舅……就是被這人欺負了,我們才得把場子找回來……喂,你會鬥蛐蛐不?比鬥蛐蛐啊!”


    李瑕懶得理賈似道這侄女。


    簡直與賈似道一模一樣的德性。


    “賈相公,忘了還有彩頭嗎?”


    “我會送你一個更大的彩頭。”賈似道不以為然。


    李瑕道:“但說好的是二十鞭子。”


    賈似道本已向看台走去,一聽,倏然回過頭。


    “你還想鞭打本相?”


    “比賽有比賽的規矩。”


    賈似道盯著李瑕的眼睛,臉上那玩世不恭的表情漸去,泛起一抹冷峻。


    還有威儀。


    宰執天下的威儀。


    “你,想打本相?”


    李瑕絲毫不懼,認認真真道:“彩頭是賈相公定的,我們答應了,且全力以赴了。”


    “非瑜!”楊鎮大喝一聲,上前就拉李瑕。


    “賈相公莫怪,我們年輕識淺,非瑜說笑的……”


    “沒有說笑。”李瑕道:“我來便是為了一個道理,全力以赴了,答應給的東西便該給。”


    “若本相說不呢?”


    李瑕笑了笑,問道:“當著這許多人的麵,賈相公要反悔?”


    忽然。


    那清脆的女聲又響起。


    “好,我們願賭服輸,打就打唄。”


    賈似道還在與李瑕對視,聞言一愣,轉頭向趙衿看去,有些愕然。


    “我賈佩,願賭服輸……那個誰,二叔啊,都說好了,哪有蹴鞠輸了不挨鞭的……”


    趙衿說著,雙手遮了眼,背過身去。


    賈似道無言以對,終是歎息了一聲,站在趙衿身邊。


    “非瑜,不要這樣。”楊鎮還在拉著李瑕低聲勸著,“真別打……”


    李瑕道:“無妨,賈相公私下與我是好友,我素知他大度且守信……你們都不打?那我來打。”


    ……


    賈似道其實沒有很生氣。


    輸了挨鞭子,本就是臨安鞠場的規矩。


    在臨安玩蹴鞠的,誰還沒挨過齊雲社那些人幾鞭子?


    他就是想賴掉而已。


    發火,威壓,換別的彩頭,總之要賴掉。


    畢竟連忽必烈的歲貢他都敢不給。


    至於損威風?官家和官場上的明眼人都會知道,他賈似道到底是為了誰才挨這幾下的。


    “啪。”


    “啪。”


    “啪……”


    因旁人不敢打,隻李瑕一個人拿著鞭子一個個打過去。


    也不是很疼。


    但趙衿還是哭了。


    她從小到大,從沒吃過這種疼……


    ~~


    “啊,輸了……我輸了……嗚嗚……”


    “好了,公主莫哭了,去鬥蛐蛐吧。”


    “不要叫我公主……嗚……我賈佩……我賈佩還要把場子找回來……”


    “公主,他們已經走了。”


    趙衿轉頭一看,隻見偌大的球場上,已然隻剩自己這邊的人。


    她無奈地歎息一聲,轉頭看向走過來的全玖。


    “表姐啊,我輸了,但我說我蹴鞠很厲害,這是真的。”


    “見過公主,公主技藝高超。”全玖上前,柔聲勸道:“是那李節帥欺負弱女子,他勝之不武。”


    “話也不能這般說,不然我還怎麽蹴鞠……表姐,我今日真是失常了,我其實很厲害的……”


    全玖根本不在意這些。


    她隻知道,今日這事傳到官家耳裏,以趙衿的性子,反而會發了狠地保李瑕了。


    無非是說“哪個敢動他就是我平生之敵,這場子我得親自找回來……”


    瑞國公主的脾性還是好猜的。


    那,李瑕知不知道哪個才是真公主?


    這般想著,全玖偷瞄了賈似道一眼,卻見賈似道已走到一旁去安排護衛,渾然不在意那幾鞭子。


    看得出來,李瑕這人,怕是很對賈似道的胃口……


    ~~


    傍晚,全玖回到家中,依舊是聽著兄長絮絮叨叨婚事。


    “姑祖母今日已見了官家,忠王與顧氏女已解了聘……”


    “兄長,你欲殺李瑕?”全玖忽然問道。


    全永堅一愣,訝道:“你怎知道?”


    “問過兄長昨日帶出門的人。”全玖應道,“但近日,賈相公不會容你再動手。”


    “為何?”


    “賈相公其實很看重李瑕,想用他。”


    全永堅搖頭道:“我不明白。”


    全玖始終還是那端莊姿態,道:“不過是提醒兄長一句,要殺李瑕,須瞞著賈相公,且盡快,以免留下後患。”


    全永堅又是一愣,呆呆看著妹妹,彷佛不認得她。


    “你……”


    “兄長須知曉,賈相公要的是控製忠王,你不可全信他。而李瑕很了得,要殺得趁早,切莫等我成了忠王妃,太子之位卻丟了。”


    全永堅還在發呆。


    全玖架勢愈足,溫婉地勸慰了一句。


    “父親不在了、姑祖母年歲已高、我將為忠王妃……兄長該振作精神、擔起家業才是。”


    ……


    不能自已,全玖心底有念頭不停浮起來——殺了李瑕。


    她有足夠的立場要殺他,她的兄長與表叔一直就在做,為了她的丈夫。


    可,全玖忽然就想親自參與布置。


    為何呢?


    她一派端莊地坐在那,想了良久才想明白。


    今日,看著趙衿與李瑕蹴鞠,其實感到了……嫉妒。


    瑞國公主,天子嬌女。


    無數民脂民膏為其建了奢華大宅。


    嫌禮數太煩,便讓旁人扮成公主,好跑去與男子蹴鞠,嬉嬉鬧鬧。


    一回頭,公主之位還是趙衿的。


    趙衿,總是想要什麽便有什麽。


    堂堂宰執、國之重臣,就因她一句話,乖乖轉身挨鞭子。


    今日找李瑕蹴鞠玩,明日若想找李瑕玩別的,依舊隻要招招手。


    甚至可想到,若趙衿看上李瑕,還會有無數人幫她,哪怕殺了李瑕妻子。


    而她全玖,卻要嫁給了忠王那樣一個人?


    忠王那樣一個人……


    她要證明,嫁給忠王是值得的。


    便是威風凜凜的節帥、驚才絕豔男兒,也會死在她張張嘴之間。


    這該是她收獲到的權力……


    ~~


    “又菜又愛玩。”


    李瑕想了想,如此形容了一句之後,又道:“聽說過賈似道有這樣一個侄女?”


    薑飯道:“賈似道確實有個兄長,名為賈貫道,是個文人,字寫得好,文章也不錯,但性情與賈似道全然相反,避居於台州讀書……隻能打聽到這些了。”


    “賈貫道的女兒?”李瑕沉吟道:“有些太寵溺了。”


    “這……賈府的消息是最難探的,我再去探。”


    “不必了,再探要叫他起疑……你從側院的暗道出去。”


    “是。”


    李瑕也就是聽過其它情報之後,再多問一句,既打聽不到,那便算了。


    此時已是黃昏,該往大內宮城赴宴。


    他已梳洗過,且換好一身禮服。


    才出府門,便見到賈似道的大轎子已停在那。


    李瑕也不客氣,徑直進去。


    “賈相公宰執天下,竟這般有閑暇?”


    “我會用人、敢用人,故有暇。”賈似道自信笑道,“且說好了一道入宮赴宴。”


    “賈相公實在守信。”


    “你以往不似這般嘴賤。”


    “嗯?”李瑕頗詫異。


    “你打了我,我不怪你,給你個前程吧。”


    賈似道說著,忽將手裏的一封公文丟了過來。


    李瑕接過,掃了一眼,皺起眉。


    “先前說過,會為你謀一個你夠格的差遣。”賈似道緩緩道:“浙西安撫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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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瑕緩緩搖了搖頭。


    “事還早,你考慮。但等吳潛老匹夫一走,我必要著手公田法,缺的正是個不畏死的獨夫,你正是這個獨夫。今日我挨了你二十鞭,要的便是你的氣魄。”


    賈似道的神情已全不似白日時輕佻,鄭重道:“一場蹴鞠,瑞國公主欠了你人情,會在陛下麵前保你不死,這是我替你掙來的。故而,你可相信,我能替你掙更多活命機會,可成為你的後盾。把你那些小伎倆丟開,把心思放到國事上。”


    他指了指李瑕手中的文書。


    “也把你那不畏死的氣魄放到國事上,隨我奮命掃除百年積弊,你我將中興大宋社稷,重回盛世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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