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全城百姓已被忠王那十裏長的送聘隊伍驚動,湧至大街小巷,圍觀著這盛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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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座城池都是紅彤彤的吉祥顏色。


    爆竹聲起。


    全府一片忙碌。


    數不清的宮人、下人如流水穿梭,交接著各式各樣的物件。


    “白銀一萬兩!”


    “馬匹六十匹!”


    “玉器三十件……”


    一口口紅木箱子在前庭擺好,禮官高唱著禮單,開箱核驗,入庫。


    焦頭爛額的喊聲不時響起。


    “庫房放不下了!”


    “聘餅、三牲、四京果等物運到榮王府,清點好了再送,快去把小門打開。”


    “慈憲夫人府也可以放……”


    遠處的閣台上,趙與芮捂了捂耳朵,往高台上避了,方才清靜了些。


    他的兒子雖過繼出去了,卻成了皇子,才有了這般的隆重奢華。


    又歡喜又惆悵,世間沒人能懂他的心境……


    不多時,有人湊過來,低聲稟報了一句。


    “稟榮王,吳潛入宮了。”


    “嗯。”


    “榮王,慈憲夫人請你過去……”


    ~~


    官家生母慈憲夫人全曼娘,出生時便有異象。


    她家門外突然有一隻巨蟒盤踞,巨蟒頭上還長有兩隻小角。全父正感驚奇,屋內全曼娘哇哇墜地,巨蟒也就此消失。


    當時誰也未曾想到,全曼娘日後會誕下大宋的天子。


    她嫁給了宗室趙希瓐,過的不過是尋常人家的日子。


    且趙希瓐早死,全曼娘隻好帶著兩個孩子回娘家,含辛茹苦拉扯大。


    可以說,當今天子,是全家養大的。


    全家也因此享受了三十五年的殊榮。


    至今,全曼娘已七十有三了,唯一記掛的也隻有兒孫之事,此事又分兩樁,兒子家與娘家。


    她看著恭敬坐在眼前的趙與芮,開口,聲音很緩慢,但她還算健朗。


    “那位老臣到底捏著你何樣把柄,敢這般逼迫你兄長?”


    趙與芮五十多歲的人了,在母親麵前還是恭敬老實的模樣,應道:“孩兒真沒把柄讓他捏著,那些當重臣的,不過是見禥兒心善可欺,咄咄逼人。”


    他很真誠,急得又道了一句。


    “孩兒真是什麽也沒做,一直是在被欺負的那個。”


    全曼娘閉上眼,蒼老的手掌在椅子上撫了撫,又問道:“你實話與為娘說一句……禥兒那孩子,真是你的骨肉?”


    趙與芮大訝。


    “母親!旁人不知,母親還能不知嗎?你看禥兒那眉眼、那模樣,與孩兒年少時一模一樣。”


    全曼娘緩緩道:“人若被冤枉了偷食,剖腹自辯尚不容易……世事這般,你須與為娘說清楚。”


    趙與芮急得跺了跺腳。


    “連母親也這般,還要孩兒說甚?孩兒的親生骨肉,能不知嗎?”


    “從頭說,仔細說。”


    “禥兒真是孩兒的骨肉。當年,孩兒納那婢子時她還是幹淨身子,這點事,孩兒豈能分不清楚?”


    “你為何要納黃氏?她是陪嫁,但非滕妾,乃是你妻氏之侍婢。”


    趙與芮撫額,看著他母親那古板的臉色,終是頹然在椅子上坐了。


    “好吧。”


    他一五一十地交代起來。


    “那夜,孩兒從中瓦子飲了些酒,回到府上,李歆不讓孩兒碰,罵孩兒髒。她又在病中,孩兒憐惜她,便沒碰她。之後,婢子又頂了孩兒兩句嘴,孩兒見她……有趣,便起意納了她。”


    “當著你病中妻子的麵?”


    “母親!”


    “為娘問你!”


    趙與芮終於不耐煩,頂嘴道:“這有甚打緊的?禥兒是我的兒子,這就夠了!”


    全曼娘隻拿一雙老眼盯著趙與芮,不多時,趙與芮又低下頭來,不情不願應了一句。


    “是。”


    “那婢子願意?”


    “不記得了。”趙與芮應道,之後又搖了搖頭。


    全曼娘深吸了一口氣,道:“墮藥,誰下的?”


    “那賤婢自弄來的方子,孩兒見機早,摁著她的舌頭讓她吐出來。”


    全曼娘又問道:“如何與李家鬧成那樣?”


    “李歆自病死了,不知哪個與李仁本嚼舌根,冤是孩兒逼死的。”


    “不是你逼死的?”


    趙與芮一愕,道:“她病成那般模樣了,還能活幾日?如何怨得到我?是李仁本糾纏不休,查我、逼我、死活要壞了皇兄收禥兒為嗣子的好事……”


    良久。


    坐在那的老婦人長長歎息了一聲,喃喃道:“一場姻緣鬧到如此地步,這仇怨是結大了啊。”


    “那又如何?母親啊,孩兒句句屬實,禥兒是皇兄唯一的血脈,此不爭之事實!李家還剩誰?一個沒實權的蜀帥,一個躲躲藏藏的懦夫,早晚……還能鬧出多大動靜?”


    全曼娘拍著膝蓋,緩慢地又交代道:“等禥兒來下聘了,將黃氏帶出來,讓她也見見她的兒子吧。”


    “母親?”


    “當娘的,總歸還是得幫兒子一把……”


    ~~


    樓閣下,那下聘的熱鬧氣氛還在持續,卻傳不進忠王生母黃定喜的那一方院落。


    黃定喜將頭埋進李墉懷裏,眼中的淚水已滾滾而落。


    “不是的……不是四郎對不住奴婢,我一直知道四郎當初沒看上我……是我對不住王妃……他當著王妃,當著王妃……我哭得厲害,王妃起身想救我……被推倒了……血……滿地都是血……後來,老家主來送行時,我不該說的,我不該說的……”


    ~~


    “吳潛!”


    趙昀怒叱了一聲,一腳踢開地上的碎瓷,喝道:“朕以國事托你,莫辜負朕的信重!”


    “陛下若立忠王,大宋必亡,那臣才叫愧對陛下的重托!”


    殿內沒有別人,隻有這君臣二人。


    許久之後,趙昀走上前,聲音卻是緩和了不少。


    “你抬頭看看朕,吳潛,你抬頭看看朕……”


    吳潛緩緩抬頭,看到了趙昀抬手指了指頭上的白發,指了指眼邊的皺紋。


    “你看朕,有多老了?你知道朕有多累?三十五年,三十五年!更化改製、滅金、收複三京,防範蒙古……你們說朕怠政?朕怠政?這一年來發生了多少事?蒙哥攻蜀,忽必烈攻淮,阿術打穿了西南半壁,北麵的招降信一封又一封,調請錢糧的奏書一封又一封,宗文瑞桉才罷,丁大全桉又起,才換相,賈似道要行公田法,你要查鄂州議和,淮東戰事又起!朕怠政?朕若怠政,二十年前就兒孫滿堂了!”


    趙昀說到這裏,已是雙眼通紅,兩行濁淚順著眼角流下來。


    “陛下……”吳潛大哭不已。


    “你別哭朕,朕不值得你哭,在你眼裏,朕就是個昏君。做得再多,一天不上朝你便要說朕耽於酒色。但今日,實話與你說一句……朕也累,也盼著你能為朕分擔,莫再添麻煩,去把樞密院積壓的文書處置了,顧好淮東戰事。朕信重你,旁的不必再說。”


    “陛下,老臣愧對陛下,愧對陛下……但隻有這一樁,國本事關大宋江山社稷。老臣年近七旬,絕無私心,唯請陛下於宗室……”


    “朕不要宗室!”趙昀大吼一聲,“三十五年,三十五年!朕落到這種孤寡地步,你還要逼朕?”


    “宗室中……”


    “夠了!是你們逼朕立嗣的,奏書之上,白紙黑字,一字一句都在告訴朕,不會再有子嗣了,年輕時誕下的子嗣尚且養不活……養不活……你知道朕有多苦嗎?知道嗎?!朕死心了,終於死心了……如你們所願,立嗣、定國本,已經如你們所願了!朕唯一的嗣子,你還要苦苦相逼?!”


    趙昀俯下身,按著吳潛的肩頭,又質問了一句。


    “你便是鐵石心腸,也不該逼迫朕到如此地步……莫教你我君臣恩盡。”


    吳潛抬起頭,老眼有些猶豫之色。


    三十五年的君臣相伴,風風雨雨,他知道眼前的君王心中有苦。


    從宗室中來,操持了一輩子,最後再將一切還給宗室……趙昀真心不願如此。


    何況還有嗣子。


    吳潛能夠理解。


    有一瞬間,他也心軟。


    天子已當麵灑淚,為臣者如何能不心軟?


    但他又想到了趙禥……


    從而想到了晉惠帝。


    生靈版蕩,社稷丘墟……


    吳潛終還是開了口。


    “臣非鐵石心腸,唯有一樁秘聞,不敢告陛下,又不敢不告陛下,請陛下賜臣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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