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山上,由酒庫爆炸燃起的大火還在持續燒著。


    陸小酉穿過禦苑,丟掉手中的刀,在地上摸了幾把,用泥沙洗掉手上的血跡。


    他瞅準一個機會,跑向鳳凰山下的金魚池,匯進一群正在打水的禁衛軍士卒。


    “我來吧。”


    搶過一個水桶,往池裏打了一桶水,陸小酉不等對方反應過來,提著水桶大步向酒庫方向走去。


    他其實受了傷。


    不是在福寧殿外廝殺時傷的,是撤離時不小心走錯了路,因身上的血跡被侍衛懷疑,腰間中了一箭。


    他已包紮過了,能撐到從酒庫附近離開宮城。


    此時,距離陸小酉進入宮城一共隻過了不到兩個時辰。


    出發之前,他真的非常緊張。


    但動手之後,做的事卻很簡單,從麗正門進宮、炸文德殿、在觀星閣放炸藥引爆、跳下來殺潰侍衛,最後撤離。


    若非走錯了路,撤離也不難,畢竟那位傻子忠王當時說了一句話——


    “對,龐燮殺了父皇,你們快去追捕叛逆。”


    比起奪劍門關那一戰,陸小酉跟著楊奔走了整整三天險道,簡單得太多。


    但這次難免還是死了一些弟兄,兩百人入宮,也不知回去的有多少……


    陸小酉一邊走著,不時轉頭四顧,結果並沒看到同伴。


    大家是散開走的,他多繞了一段,又因包紮傷口耽誤了,已落在了最後。


    終於,前方不遠就是還在燃燒的酒庫,他向右一拐,順著宮牆尋找著酒庫爆炸時另外炸出來的一條通道。


    走著走著,地上漸漸出現了許多腳印。


    陸小酉用腳抹掉幾個腳印,笑了笑。


    想來,大家都逃走了……


    “噗!”


    一支利箭猛地貫來,穿透了陸小酉的大腿。


    他悶哼一聲,摔倒在地,起身便想逃。


    來不及了,十餘侍衛從暗處竄出,猛撲上來,死死按住他。


    陸小酉還在掙紮,腦袋上便重重挨了一下,昏迷過去……


    “還真捉到一個!”


    “我就說他們是從這裏逃的……”


    ~~


    “嘩。”


    一桶水潑下。


    陸小酉再睜眼,發現自己已被綁起來。


    “你是李瑕的人?”有人徑直問道。


    陸小酉腦袋被踩著,隻看到一雙靴子,應道:“你好大膽子,敢拿右驍衛的人……”


    “哈?這麽說吧,我是賈相的人,聽懂了嗎?李瑕在哪?”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陸小酉道:“李瑕是誰?”


    “好笑,一百多人從這裏跑了,你還想裝湖塗?你們進宮想做什麽?”


    陸小酉不答。


    “呃!”


    腿上一陣劇痛傳來。


    “說不說?受刑還是榮華富貴,你選。”


    “你……他……娘……”陸小酉咬著牙道:“去……死……”


    “說不說?”


    陸小酉聽這人語氣,推斷對方還不知道皇帝已死了。


    他因劇烈的痛楚,臉色猙獰起來,眼底卻還藏著一絲驕傲。


    大帥連皇帝都能殺……


    ~~


    七寶山。


    “統製,點過了,一百六十七人。”


    高年豐愣了一下,轉頭向宮城方向看去,喃喃道:“三十六個弟兄沒了?”


    “再等等嗎?”


    “子時三刻了?等到醜時吧。”


    高年豐在一棵樹下盤腿坐下,依舊感到驚魂未定……


    今夜衝進福寧殿時,他隻聽到李瑕大喝了一聲,然後趙禥一開口,他就退了出來。


    皇帝死了,但具體怎麽死的,連他都不知道。


    做計劃時李瑕就沒說過到了福寧殿之後要他怎麽做。


    這事,沒有留給兩百人裏任何一個人。


    出發前李瑕說的最多的還是怎麽撤離——


    “記住,動作要快,你們都是披著一樣的盔甲,是趕去救火的……”


    “大帥,說說怎麽殺皇帝唄?”


    “你們殺不了,你們會怯。入宮之後隻要做這些就可以,不必緊張,與平時打仗一樣。”


    “可這麽大的事……大帥,讓我們去殺吧?能殺個皇帝,便是我們兩百人都折進去也值當!”


    “不用。還有這話別再說,你把皇帝看得太重了。我們是要做事,需要用到坐在皇位上的人,這個皇帝不肯為我們解決,隻好換一個,就這麽簡單。重要的是‘做事’,這事是指抗虜、是保衛家園。那,誰來做?


    川蜀十餘萬將士,我能帶到臨安的隻八百人,八百人中隻兩百人進宮,多珍貴?此去必然有折損,並非是他們任何人的性命不如皇帝重要。在我眼裏,他們每一個人的性命都比不肯解決問題的皇帝重要得多。


    但為了解決問題,不得不冒險,這才是得付出犧牲的原因。我們該考慮的,是盡力減少犧牲……還不明白?這麽說吧,趙昀就是個屁,我布置了這麽多計劃,沒幾個是為了他的,大部分都是為了回蜀地鎮守,明白了?”


    高年豐其實還沒聽懂。


    甚至到了此時,都已從宮城中出來了,他依舊沒懂。


    但他還是時不時回想起李瑕這些話。


    話語是其次,李瑕說這件事時流露出的態度……不僅是對他高年豐,而是對所有人、甚至是天下人的態度,是他願意追隨李瑕的原因之一。


    想到這裏,高年豐拿枯樹枝丟向幾個士卒。


    “你們說說,怎就肯跟著大帥殺皇帝?”


    “因為他是大帥啊,不是說大帥這個官……是說他這個人,大帥就是大帥啊……唉,說不出來,但大帥跟別人不一樣。”


    “要我說……我早就發誓哩,大帥做什麽事都能成,我信他,這兩年,有多少我光想想都扛不住的事,他眉頭也不皺,大帥待我又好。”


    高年豐看著這些人,笑了笑,道:“知道不?出發前楊老有句話,怎說來著……今夜是成是敗,隻要看大帥手底下人是哪樣,再看他趙昀的文臣武將是哪樣!”


    “這話說的不對,那是大帥有本事,我們哪能比得了那些金貴人物哩?”


    高年豐拍著膝正要讚同,卻又想到了斬下龐燮的那一刀、想到了陸小酉從觀星閣上那縱身一躍……


    隱隱的,他有些明白李瑕的意思了。


    “我們這些人同心協力,比狗皇帝值當。”


    ~~


    夜色中,有馬車從臨安城外向清波門疾馳。


    對麵道路上,有騎士策馬迎來。


    “恩相!”


    “說!”


    “捉到一個李瑕的手下人。”


    “招了嗎?”


    “正在審,一定能將他審出來。”


    “宮內情報如何?”


    “還在探……”


    前方又有馬蹄聲起,一騎快馬匆匆而來。


    “籲!報恩相,探到了,大事……天大之事……”


    ~~


    福寧殿,哭聲許久不歇。


    “查!仔細查!”


    “封鎖消息!所有人不許走動,凡知情人……”


    “右相!封鎖不了了。”葉夢鼎大喝道:“莫忘了,鳳凰山上大火還未停,若不控製火勢,右相要讓整個宮城化為灰盡不成?!”


    殿中不少人已訝然。


    訝於葉夢鼎態度突變。


    方才在奉先台上,他惶恐請罪,口口聲聲“申甫兄”言猶在耳,此時再稱“右相”看似客氣,語態卻硬氣了太多。


    “陛下這……”


    “山陵已崩,瞞不住了,眼下當以穩定國勢為重!”葉夢鼎再次大喝一聲。


    程元鳳眼中淚水未停,卻是回答不了葉夢鼎的話。


    他不可察覺地歎息一聲,目光落向了趙禥。


    趙禥正像個孩子一般抱著膝蓋坐在地上,隻露出一雙眼睛愣愣看著趙昀的屍體。


    似乎是嚇壞了。


    “敢問殿下……真是……龐燮大逆弑君?”


    趙禥點點頭。


    程元鳳神色關切,卻又問道:“殿下無恙吧?”


    “右相!”葉夢鼎喝斷了程元鳳的話。


    趙禥駭了一跳,把整張臉埋起來。


    葉夢鼎於是大哭,抹著淚水道:“右相,我等外臣莫在此打攪陛下為宜?讓人……照顧陛下可好?”


    程元鳳閉上眼,悲慟不已,抬了抬手。


    兩人各自做了安排,準備往別處,以私下談談。


    轉身之際,程元鳳忽眯了眯眼,看向禦桉,遲疑了一下。


    他看到一隻碗。


    一隻有些舊的白色瓷碗,奇怪的是,碗上沒有任何花紋。


    不似宮中之物。


    碗中空空如也,隻在邊緣處似有一點紅色痕跡……


    程元鳳正要過去細看,葉夢鼎已拉了拉他的袖子。


    “右相請。”


    “葉公呐葉公……”


    “右相認為是何人指揮龐燮謀逆?”


    “葉公以為呢?”


    葉夢鼎撫須良久,低聲道:“是否有可能……賈相欲立宗室……如臨安趙知府家裏……”


    程元鳳以袖子擦著淚,良久不語。


    以他們兩人之間的默契,太多事不用細談。


    彼此能為對方做什麽,又能合力做什麽,一個眼神便知。


    程元鳳明白,有些事若肯湖塗一點,也就過去了。


    莫去管那諸多疑點,擁立忠王、鬥倒賈似道,往後猶可屹立於朝。


    但,對得起陛下的君恩深重嗎?


    一念至此,程元鳳踱了幾步,回過頭,忽問道:“可否實話與我說一句?今夜,李瑕真就僅僅告知賈似道欲加害你之事?他又是如何知曉?”


    “僅告知賈相或有算計。”


    “旁的,他再無多言?”


    “再無多言。”


    “李瑕人在何處?”


    “不知。”葉夢鼎眼神坦蕩,提醒道:“右相豈不該留意賈相在何處?”


    “你我皆知,此絕非賈似道手筆。你們為了忠王繼位,到底做了何事?”


    “右相言重了!你我多年相交,難道……”


    “那陛下又是如何……”


    “請右相以社稷大局為重!”葉夢鼎語氣中已帶了不悅。


    程元鳳閉上眼,猶豫不決。


    他此番任相,所盼的本就是為民多做實事。


    沒想到竟如此之難。


    千番思量,左右為難,終究化作一聲長歎……


    ~~


    福寧殿。


    悲哭陣陣,淒淒慘慘。


    趙禥偷偷抬起眼,在淚眼朦朧中,看著程元鳳離開,看著內侍們忙忙碌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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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他目光一轉,看向了禦桉上那隻碗……


    餘光中,禦榻上的趙昀被緩緩放倒下來。


    有人上前,攙扶起趙禥。


    這一倒一立之間,彷佛象征著什麽……


    ~~


    而就在宮城外,亦有人附在趙與訔耳邊低語了幾聲。


    “……”


    “嗬,太子未立,皇位豈就定了?”


    “關鍵是……山陵崩,誰為幕後主使?”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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