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小點三言兩語把商震擠兌得無地自容,屋中眾人看向他的目光變得有幾分古怪起來:‘好個小崽子,真是不吃話啊!’


    佟麟閣擔心他又說出什麽不合時宜的話來,惹得一幹軍中耆宿動怒,給趙登禹使了個眼色,帶著他走了出去。佟麟閣打了個哈哈,笑道:“這個小家夥,仗著自己有幾分軍功,成日價目中無人!說來,我都快給他氣死了。要不是看在他總還有那麽一點用武之地,早就找個由頭,把他趕出去了。”


    他嘴上說著訓斥的話,眼神中的寵溺卻是一目了然,在座的都是人精,又有誰看不出來他的這份心思?徐永昌笑道:“捷三,你未免太不拿在座的諸位當自己人了。現在誰不知道,第一集團軍除了你這個當家人,就數枝雲最受重視?要說他是你麾下第一愛將,算不得虛妄吧?”


    佟麟閣噗嗤一笑,緊挨著徐永昌坐了下來,“次宸,龍帥(指閻錫山,他號龍池),也不是麟閣自誇,從軍三十年,若說人才,也提拔了幾個,但要說其中佼佼者,非枝雲莫屬!”


    “不過是在戰場上殺了幾個鬼子,就值得你如此推許?”閻錫山哂笑道:“捷三,眼界未免太低了吧?”


    “龍帥,話不能這樣說,枝雲要真是隻有一腔血勇之氣,我又豈會如此重視?枝雲其人,年紀雖輕,卻胸有錦繡,兼以思慮周詳,料事如神。”


    林蔚一直在一旁聽著,這會兒忍不住撫掌大笑:“捷三,你這說的不是戴氏,我聽來,倒像是在說三國的諸葛亮了!”


    屋中哄然大笑響起,佟麟閣卻有些發窘,很有些不滿的白了林蔚一眼,“蔚文這話不對,你可能不知道,當日在靜海一戰,就因為枝雲料敵計先,指揮若定,才能把29軍這數萬將士安穩的從天津外圍帶出來。這一次對於戰區計劃的擬定……”


    閻錫山擺擺手,說道:“捷三,我正想問問你,這個什麽計劃,你可曾看過?”


    這是劍出偏鋒的一句,佟麟閣沒來由的被打斷了話頭,無奈的點點頭:“是,兄弟看過。”


    “既然看過,難道憑你的學識、素養,還看不出來這其中的漏洞?”閻錫山資曆太老,即便是麵對著佟麟閣,說話時也不必客氣,“這一次計劃,完全是以青縣為主戰場,是不是的?”


    “這,是的。”


    “青縣地處華北平原,先天便已經失卻了地利優勢,麵對日軍的飛機大炮、坦克戰車,難道你還打算就仗著集團軍數十萬將士的血肉之軀來進行抗衡嗎?”閻錫山言辭便給,不在話下,語調中帶著幾分山西陳醋的味道,聽起來酸溜溜的,但遣詞造句卻沒有半點綿軟之意,反而給人一針見血之感。


    “……另外,麵對日軍包圍、進攻,集團軍的一線生機,全在平漢線上友軍的支援策應,可是的?”


    “這個,是的。”


    “那你們又憑什麽認為,友軍能夠按照計劃的展開來,並完成對正麵日軍的反包圍呢?”閻錫山說道:“自以為有幾分小聰明,就敢對軍國大事指指點點?不值一哂!”


    佟麟閣大感丟臉,心中又有幾分不滿,即便你名氣大、資曆深,我佟某人也不是第一天參軍的新兵蛋子,何苦這麽不留情麵?


    徐永昌坐在一邊,看出來佟麟閣麵色不愉,急忙說道:“百川,捷三和枝雲提出這樣的計劃,也是為了能夠在對日戰鬥中占據幾分主動,是為了更多的消滅日寇。您又何必生氣?再說了,委座此來,召集戰區各位長官,不也正是為了集思廣益,拾遺補缺的嘛!”


    徐永昌是在場眾人中,僅有的能稱呼他的字的人,現在當眾為佟麟閣背書,閻錫山也不好不給麵子,幹笑了幾聲,虛虛抱拳:“捷三,老夫語氣急躁,還請佟司令見諒啊。”


    佟麟閣急忙拱拱手,笑容可掬的說道:“哪裏、哪裏。龍帥是軍中前輩,見多識廣,您能不吝指教,麟閣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又豈敢有怨懟之心?”


    幾個人說笑了幾句,一個副官模樣的男子走近林蔚身邊,低語了幾句;林蔚點點頭,“閻老、次宸,時間到了,我們進去吧。”


    徐永昌不敢怠慢,急忙起身,招呼著眾人魚貫走進會議室,裏麵是一張長大的方桌,桌上一塵不染,隻擺放了十幾把白瓷茶杯,煙缸、水瓶之類的雜物一概欠奉——大家都知道,老蔣不但本人不吸煙,就是連煙味都聞不得,因此,所有因為吸煙而致身上有體味的,其座位都被遠遠的安排了出去。


    徐永昌和閻錫山占據了緊鄰主席位的兩把椅子,像是幼稚園的孩子似的,坐得端端正正。時間不長,站在門口的副官一聲唱諾:“委員長到!”


    屋中響起一片衣袂飄風聲,眾人轟然站起,向門口行注目禮。腳步聲響,老蔣緩步走進會議室,一言不發的到主席位置落座,擺了擺手,“坐,坐吧。”


    眾人重新歸坐,一個副官輕手輕腳的上前,拿出一個透明的玻璃杯放在老蔣身前,倒上一杯熱水,又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老蔣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青矍的麵皮上漾起一抹微笑:“百川兄,多日不見,貴體可還安康?此次中正來得匆忙,亟亟把您從太原請來,路上還順暢嗎?”


    “多謝委座記掛,我一切都好。倒是委座,如今倭寇橫行,您身擔黨國至重,可要千萬保重身體啊。”


    兩個人像是完全聽不出對方話中的深意似的,賓主言笑晏晏,一團和氣。若是不知道兩個人之間的曆史,隻怕真會為這和睦的氣氛和相互關切的語氣而覺得感動哩!


    老蔣向閻錫山點點頭,勉強把對麵前的這個家夥,還有遠在淞滬前線的張某人的憎恨與厭惡壓在心底,再度環視一周,說道:“中正此來保定,目的隻有一個……”他伸出右手食指,代表著被刻意加強的語氣:“就是為了向那些從七七事變以來,在華北地區的各處戰場上,奮勇打擊日寇的我軍將士,表達真誠的致意!捷三將軍。”


    佟麟閣不想他會當眾點名,急忙站了起來,麵向他站好:“是!”


    “你和你統率的29軍,在盧溝橋戰鬥中,在南苑戰鬥中、在黃村、團河、在張窩兵站、在良王莊、在天津靜海外圍、乃至在南扶趙鎮的作戰中,給日軍以猛烈的重創,打出了我軍中兒郎的士氣、打出了我中華赫赫聲威!”


    老蔣語速很慢,但一口帶著濃重南音的方言,還是讓很多北方將佐大感費解,即便是佟麟閣,他站得筆管條直,做出一副畢恭畢敬的神態,但老蔣說的話,隻能聽懂其中的三四成,不過在這樣的場合,聽不聽得懂不重要,態度才是決定一切的。看他告一段落,佟麟閣把本就挺得筆直的胸膛更向上拔了幾分,大聲說道:“多謝委座!委座一語褒獎,我第一集團軍上下榮於華袞!我集團軍定當以委座勸勉之詞為圭臬,秉持一顆盡忠黨國的決心,以握拳透掌的勇氣,與日寇周旋到底!”


    佟麟閣的話裏用了一個典故,就是握拳透掌,語出《晉書?卞壼傳》,他是東晉時候的人,當時有一個叫蘇峻的反叛作亂,卞壼(音捆)領兵平叛,力戰而死,之後有人掘開卞壼的墳墓,見其麵色如生,雙手緊握成拳,指甲穿透手背——後來人用之形容對敵人的切齒痛恨,也做握拳透爪。


    老蔣飽讀詩書,自然是懂的,笑著向他點點頭,示意他落座,說道:“下麵,著請樵峰部長做彈藥及裝備檢討。”


    樵峰是指俞飛鵬,他是老蔣的同鄉,還是他的表哥,曾經就讀於北平軍需學校,後來進入黃埔軍校,始終從事軍需工作,多年以來,跟隨在老蔣身邊,深受信重,老蔣對他也是倚俾甚多。抗戰爆發,國府設立大本營,下轄八部,俞飛鵬任第七部,也就是後方勤務部部長。這一次北上,他也跟著來了。


    俞飛鵬膚色白皙,一顆碩大的鼻子,特別顯眼。他的官話比老蔣好得多,向在座眾人點點頭,侃侃而談:“……截止8月15日,機步槍彈合計五億發,三億發庫存,兩億發分在各部隊,其中長江北岸各部隊合計六千萬、武昌四千萬、南京一億發。”


    在場的都是帶兵多年的老行伍,聽著俞飛鵬報上的數字,心中暗暗盤算,五億發的數字肯定有虛頭,但也不會相去太多,而且即便這是個數字是真實的,也讓人打不起精神來,畢竟,五億發的絕對數量雖然很多,但平均分配到部隊,人均又有多少?


    俞飛鵬繼續說道:“按照大本營的統計,步炮彈藥五十萬發、3.7戰車炮彈三千萬發、山野炮彈、博福斯山炮彈十二萬發、克虜伯炮彈十萬發。以上,合計以二十個師計算,可供三個月之用。大本營已經做好了運送過黃河,分散屯儲的準備。”


    人從中突然響起一個低低的吐槽聲:“光有炮彈管個什麽用?總不能讓弟兄們扛著炮彈,和鬼子拚命吧?”


    佟麟閣入耳便知,是趙登禹的聲音!他現在雖然也是一軍之長了,但在今天這樣的場合,仍舊不夠資格坐到長桌前,隻是和李默庵、呂濟、朱鴻勳、馮占海等人一樣,坐在周圍,以列席的身份,出席會議。


    佟麟閣惡狠狠的瞪了趙登禹一眼,趙登禹卻全無懼色,囁嚅著嘀咕了幾句,隻有距離他最近的人才能聽得到:“我說的本來就是事實嘛!”


    俞飛鵬權做沒有聽見趙登禹的牢騷,繼續說道:“另外還有汽油三百萬加侖、飛行汽油二百五十萬加侖。供五十萬人、十萬匹馬食用一個月的糧秣,大本營已經做好了再購買兩個月基數的糧秣,並運過黃河,分散屯儲的準備。”


    俞飛鵬很快的念完,幹巴巴的站在原地;佟麟閣、商震幾個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有些無可奈何的黯然:國府這點家底,真是……拿不出手啊!


    俞飛鵬話中所說的各式炮彈,指的是德械師的裝備,著名的德械師是一個籠統的稱呼,實際上,接受過德式裝備和德國顧問訓練程度的華軍合計有第3、第6、第9、第14、第36、第87、第88等七個整編師以及非正規部隊的稅警總團。


    這些部隊是經由整編、改編而來,領軍者都是老蔣的鐵杆嫡係,部隊一部分或者全部裝備了德式武裝,在1937年之前的中國,堪稱是最具現代化意義的陸軍;充當了中流砥柱的作用。在具體裝備上,輕重武器、長短搭配,以中正式或者毛瑟1924式為主,並配發了7.63毫米的毛瑟m1932式手槍——也就是那款聞名遐邇的駁殼槍;但和很多部隊以國產、修械所,甚至私人作坊生產的不同,德械師使用的都是原裝進口的德國貨,僅從這一點來說,就把絕大多數lowb要強得太多了。


    在重裝火力方麵,德械師也遠超同儕,每個步兵營裝備有6挺馬克沁水冷式重機槍,采用250發帆布彈帶供彈;輕機槍則是國產的仿捷克zb26式;另有少量法國和比利時輕機槍,以每班一挺的基數,分發到部隊。


    最後則是火炮,隻裝備到第36、第87和第88三個師,各有一個炮兵營,外加戰防炮連和高射炮連各一;炮兵營裝備了12門德製75毫米克虜伯山炮(或同等口徑是博福斯山炮);戰防炮連擁有的是德製37毫米pak35戰防炮;高射炮連則是6門20毫米高射炮。


    除此之外,在德國顧問的強烈建議下,華軍甚至還配備了無線電通信排,裝備有15瓦的無線電台,下麵則是裝備了5瓦無線電台的通信班,構成了兩級通信係統。


    德械師的裝備比較起正規的德國陸軍,當然不可同日而語,但在資源嚴重匱乏的華軍作戰體係中,卻是天字第一號的!特別是各種型號的輕重火炮,僅裝備了三個師,其他兄弟部隊,隻有望而生歎;至於其他雜牌部隊,更是連摸一摸這種‘傳說中的武器’的機會都不可得!


    德械師在創建之初,就是作為種子部隊存在的,按照德國/軍事顧問的構想,這支部隊主要起一個示範作用,同時培養骨幹,以期日後填充到其他部隊中——就如同農民家中的種糧一般——在理論上,這支部隊是不能用於實戰的。


    淞滬戰場打響,老蔣不得不忍心將兩個德械師送上火線(開戰最初,第36師還在西安,負責掃平西安事變之後東北軍和第17路軍的反叛),造成了非常嚴重的傷亡!老蔣愛將之一、黃埔一期生、時任88師264旅旅長的黃梅興,在戰鬥正式打響的第一天,就在八字橋壯烈殉國了!


    老蔣幹咳一聲,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向著俞飛鵬點點頭,示意他繼續:“抗戰形勢、如火如荼,特別是各種軍需物資的分配和使用,更是難上加難;好在經由委員長批示,此次特別調撥仿製的法國81毫米布朗的迫擊炮10門、20年式82毫米迫擊炮12門、20毫米索羅通機關炮12門,統一劃歸第十師使用。”“


    佟麟閣情不自禁的張大嘴巴,他可真沒想到,南京的這些人居然會如此的不要臉!第十師是李默庵的部隊,隸屬於衛立煌的第14集團軍,這兩個人都是黃埔生,根紅苗正的蔣氏嫡係——想不到形勢發展到現在,老蔣心中還不忘記黨同伐異,真是令人齒冷!


    老蔣也知道自己這一手玩兒得不很漂亮,但眼下三個德械師在淞滬戰場的傷亡非常慘烈,如果再不能保留住一些根底,不要說能不能打敗日寇,即便打敗了,自己又拿什麽來對付心懷不軌的各方勢力?因此明知道佟麟閣、商震等人下去之後會罵街,眼下也顧不得了。


    他手扶著桌麵,緩緩起身,神色一片莊重,說道:“今天,在這裏,中正很榮幸的表彰……”


    佟麟閣一愣,心中起急,聽老蔣的語氣,竟是就要在這裏進行嘉獎及授勳儀式了?他顧不得多想,慌亂中站了起來:“委座!”


    老蔣硬生生的被他打斷了,很是不喜,“捷三將軍,可是有事?”


    “是。”佟麟閣自知冒失,眼下卻由不得他退縮了,畢恭畢敬的說道:“委座,請恕麟閣無禮,但……關於第一戰區作戰計劃一事,能不能容許……嗯,容許戴旅長向委座陳述一二?”


    老蔣還真是把這件事給忘記了,正想點頭,商震在一旁說道:“捷三,計劃是經由軍委會擬定,並由委座親自審核的,還有需要那個勞什子戴旅長陳述的必要嗎?還是你認為,戴旅長能想出來的計劃,較諸大本營的諸君更高明?”


    商震的話很歹毒,佟麟閣立刻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承認不是、否認更加不妥;好在老蔣迅速做出了決定,重又歸坐:“好吧,聽聽也好。”


    今天有事,隻有一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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