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我?”我笑起來,隻以為他在逗我,“怎麽會?我幼時在建康,後來到了定州就一直在春熙樓沒出去過。(.無彈窗廣告)公子怎麽會見過我?”


    他也笑,抬手輕輕撥開我額角的頭發,答道:“我在夢裏見過你。”


    “夢裏?”我訝然,也不信。平白無故的,怎麽會在夢裏見到一個從未見過的人?


    他微笑著,說:“我十二歲時夢見一個嬰孩出世。之後,她就在我的夢裏一天天成長。你小時候喜歡穿紅色的衣裙,家裏有一隻黃白相間的貓,我夢到你抱著那隻貓跑到我麵前,喚我,如願,如願。常夢到你,兩三天就一回,有時天天夢到。我夢到過你在一條河邊被人帶走。”說到這裏他漸漸斂容,一臉的悲傷,“那時你哭著喊我,如願,如願。我卻追不上。”


    他像在說一個故事,而我已淚流滿麵。


    這是真的嗎?他說的樁樁件件,都曾經發生過。這是真的嗎?所以那夜在春熙樓他問得那樣細致?他也不信吧?


    他果然是我的造化嗎?那三生石上他的名字旁邊,果然是我嗎?


    他忽然附在我耳邊,神秘地說:“我還夢見你初次來天葵,半夜裏坐在床上哭。見到我還是哭,口中不停地說,如願,我要死啦!”


    那是剛剛半年之前的事情!如此羞於啟齒的事,怎麽盡被他在夢裏見到了!我羞赧得無地自容,推開他撇開臉去,恨不得立刻在他眼前消失,隻覺得臉頰火燒一般。


    他哈哈笑起來,將我攬入懷中不停揉我的頭發。


    我抬頭嗔道:“你是哄我的!”


    他說:“怎麽是哄你?難道你在夢裏喚我的名字也是哄我的嗎?”


    “那你夢到我日日盼著你,又日日落空嗎?”我任性地追問。


    他聽了,鬆開我躺了下去,沉默不語。


    四周一片安靜,連秋蟲都不叫了。隻有身畔的篝火中燃著的樹枝發出劈啪的聲音。


    哎呀,我想,我說錯話了。彼時他正戰於滏口,無暇分身。


    我將身體貼緊他,輕輕喚了一聲:“公子……”


    他看著天上的星星,說:“我不敢來見你。怕見了你,什麽雄心壯誌都沒有了……”


    嗬,我猶如一盆涼水當頭澆下。他本不會來,他會一直包辦下去,卻想著再也不來。(.棉、花‘糖’小‘說’)


    可若有一天他離開定州呢?他去長安,去洛陽,或是回家鄉了呢?我被他丟棄在這裏,還是會一直沉淪下去。


    我不敢再往下問了。我怕從他口中說出一個殘忍的真相。眼角瞥見他堆在一旁的鎧甲,想,我一世隻求這一個郎君,而他一世卻不光求這一個紅顏。我和他,人生的度量,一定是不一樣的。我不過是他在今夜此時此地一個溫柔夢鄉。他從此不會再被那個夢驚擾,過了今夜,他還是要披掛上陣,戎馬倥傯。或功成名就,或馬革裹屍。


    而我求一世的他。求得到嗎?


    我隻求一世的他。是我求的太多,還是他要的太多?


    不公平!我伸手緊緊抱住他。把他給我吧!我對這刻薄的世界再無所求了!


    他歎了口氣,又翻過身來,看著我說:“可惜我長你太多,早已娶妻――等得空的時候,我帶你回趟家鄉。給我父母和妻子如羅氏敬個茶,就做個妾好麽?”


    我大驚:“不要!”


    “怎麽?”他詫異。這大概是他為我想的善終吧。可是我不要。做了他的姬妾,便要留在武川,同他分隔兩地,這怎麽能行?我求的不是人生安樂圓滿,不是我的名字寫進他獨孤氏的族譜,不是像秋苓阿姊那樣求一個死後安葬的方寸之地――


    死後的事,我管什麽!


    我隻願和他日日相對,管不得明日葬在他鄉還是故鄉。


    我說:“我不要妾位。”


    “怎麽?你要妻位?那可不行。”他為難地皺眉。“如羅氏一直侍奉我父母從無過失……”


    錯了,他錯了。他不懂一個決意為愛獻身的女子心中所想。然而我還是感動,他在為我尋一個善終。


    可是這天地無涯,波瀾壯闊,丘壑萬千。這人海茫茫而又荒蕪,遙遙望不到邊際。驀然回首間成千上萬的人已擦身走過再不相見。而我,在那萬千人潮中得了他,便緊緊抓住,直到永遠。


    我要隨著他,去看他所看,聽他所聽,經曆他經曆的,無奈他無奈的。


    我埋首在他胸前,輕輕說:“我不要名分,隻願隨公子左右,做個侍女。”


    “那怎麽行呢?”他輕輕一笑,用手指梳著我散落下來的長發,像哄一個孩子,眼裏盡是愛憐,“我總會比你先死。若到了那一天,你無名無分無依無靠要怎麽辦?”


    我笑:“你死了,我也隨你左右。”


    他隻當是孩子的頑話,朗聲笑道:“便這麽不願離開我?”


    “不離!”我將手貼在他的胸口上,堅決。心如磐石。


    除非死別,絕不生離。


    他無奈笑道:“這事以後再說吧。”他看著我,說:“我給你改個名字如何?”


    春熙樓帶出來的名字,確實該改。


    他想了想,說:“叫莫離吧。”


    “墨離?那不是一樣?”


    他搖頭一笑,抓過我的手去攤平,用手指在我的手心裏一筆一劃寫著,口中慢慢說道:“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我心中一動。他的指尖輕輕劃過我的手心,仿佛將這八個字刻入了我的心裏。好,莫失莫忘,不離不棄。我說:“我對公子如此,公子也要對我如此。”


    他將我的手心合攏,放到他的心口,又低頭在我的唇上啄了一下,說:“不負今日此言。”


    次日清晨,天剛發白。我醒來,見身畔火堆已熄,隻有星星點點的餘燼還發著紅光,一閃一閃,似不甘心。


    張眼一看,身邊已無人。我慌張起身,四下張望尋他。


    見他已穿戴整齊,正在枯樹邊整理他的馬鞍。這才安心。


    “公子。”我喚他。聲音低低的,覺得害羞。


    他轉頭看我。


    他一身戎裝站在微微晨曦中,英姿挺拔,驚才風逸。那劍眉星眸,古雕刻畫,我看得有些癡,竟忘了要說什麽。


    他走過來,蹲下身將滑落的鬥篷給我重新裹好,說:“不冷麽?就知道癡看,跟傻子一樣。”


    這才覺得涼。昨夜溫存,身上還未著寸縷。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他笑出來,說:“收拾一下吧,我帶你回去。”


    我心中歡喜,又有些羞赧,掩在鬥篷裏悉悉索索地穿衣服。他在一旁見了又笑:“還害羞麽?”湊在我耳邊輕輕說:“昨夜已將哪裏都看遍了,還遮什麽?”說完在我的耳垂上輕輕一咬。


    我渾身一顫,憶起昨夜旖旎春/光,臉又燒起來。


    他不再作弄我,起身繼續去整理馬鞍。我迅速穿好衣服,到河邊收拾了一下頭麵,回來收拾他鋪在地上的鬥篷。


    這才發現淺色的鬥篷上一片狼藉,那幾點落紅浸在其中已經化成淡紅色,邊緣印開,如同幾朵綻開的春日海棠。


    我連忙將鬥篷胡亂卷起抱在胸前,心想難怪霜娘那日在床前沉默良久。隻怕是已經看破了。我還自以為瞞過了她。想來他也是知道,隻是當時哄著我放心。


    他過來要接我手中的鬥篷,我緊抱在懷不給他。他奇怪,問:“怎麽了?”


    我燒著臉,低著頭輕輕說:“髒了……”


    他一臉了然,強接了過去,迎著朝陽抖開,看到那幾朵海棠,輕輕一笑,說:“我要將這鬥篷就這麽永遠收著。”


    “不要。”我拒絕,“洗了吧。”


    他將鬥篷疊起來塞進馬脖子下掛著的布囊中,說:“這是你的初/夜,於我,很珍貴。”說著一手攬過我,探下頭,又來啄我的唇。


    我飄飄然不能自拔,鼻間都是他的氣息。他是讓人如此容易淪陷的男子,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讓人醉到骨子裏。


    我被他抱在懷中,同他是如此近。已不能再近了吧?


    “如願……”我閉著眼輕輕喚他。他的臂膀,他的胸膛,從此以後,是我惟一的倚靠了。


    他從懷中摸出一個墜子,紅絲線係著,上麵墜著一顆不知是什麽果實。深灰色,表麵如老樹根般絲絲縷縷,枝枝蔓蔓。他將絲線展開,鄭重其事地拴在我的頸項上,說:“這個今天起就給你了,讓它護著你。”


    “這是什麽?”我低頭去看,伸手輕輕撥弄著。


    “這是千絲菩提子。”他說,“我家幾代信佛,我也篤信佛教。這菩提子是我出生時家裏從廟裏請了,由高僧大德誦經加持後又給我親手戴上的。多年來我從未離身,它也一直保我平安順遂。”


    “那怎麽能給我?”我摸著那菩提子,硬硬的,那表麵凸起的枝蔓已被他養得油光。


    “千絲菩提子是菩提子中極珍貴的一種,可以順百事,解千愁。”他撫著我披散在肩上的長發,“這就是我對你的寄願,願它助你百事順遂,千愁得解。”


    他一字一句說得那麽溫柔,像春日裏潺潺緩流的溪水淌過河底的卵石,像上好的絲緞滑過光滑的皮膚,像蜂蜜輕輕滴進柔白的牛奶中。


    “唉。”他又沉重歎了口氣,將我抱緊,“莫離,莫離,我已為你癡了。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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