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公子這一年來在荊州恢複生產,審查積案。(.mianhuaang好看的小說一方麵安撫平民,使各歸其業,另一方麵又保護當地豪族的私產不受流勇侵害,因此和這裏的鄉紳極好。


    我扮男裝雖是文弱了些,可一眼看去也就是個有些病弱的清秀書生。平日裏並不會有女子扮作男人拋頭露麵,再加上晉時盛行的男風在漢族豪門間尚有遺存,因此席間也沒有人懷疑我的身份,隻以為是獨孤公子身邊一個頗得信任的文吏。


    座中觥籌交錯,其樂融融。我一直看著坐在徐公身後那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子。


    那美貌,豈止是沉魚落雁可以形容的。


    她梳著曹魏宮廷中流行的靈蛇髻,唇間含笑,眼中含情。行動間,那向側方扭起的發髻不時地顫動,頗有風情。她的綢緞襦裙質料上乘,衣衿和衣袖上綴著珍珠,在滿室燭光映照下燦燦生輝。舉杯間蔥白一樣的手指從袖間露出,似含羞帶怯,指尖上鳳仙汁染成的蔻色直晃我的眼。


    席間獨孤公子不時地轉頭和我輕聲說話,似是引起了她的注意。隻見她舉了一盞酒,嫋嫋娜娜走到我麵前,低頭施了一禮,抿嘴輕輕一笑:“這位郎君從未見過,不知怎麽稱呼?”


    她的身上一股白牡丹的香氣繚繞,熏得人醉。


    獨孤公子見了,正要代我回答,我直起身向她回禮,朗聲說:“在下姓鄒,單名一個離字。”


    她嫣然一笑:“姓鄒?小女子看郎君氣度不凡不似尋常人家出身,可和昔日洛陽鄒氏有什麽淵源?”


    她竟拿這話來擠兌我,是已經懷疑我是女子嗎?我眼角餘光瞥見獨孤公子轉頭看著我,麵帶異色。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我姓鄒吧。


    想到此,我的心裏突然生出了一種自傲。徐氏的嫡長女?真是笑話,我乃是洛陽鄒氏的堂堂嫡長女。哪怕我們鄒氏和王氏謝氏無法比肩,但也還輪不到他們區區荊州徐氏踮著腳來攀,她又有什麽資格癡心妄想去夠獨孤公子的妾位?


    想到這裏,我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看著她明豔姣好的麵龐清淡地說:“亂世中流離得久了,在下也不記得了。”


    她並不介意,隻微微一笑,說了聲:“失禮。”抬袖一遮,一仰頭喝完了盞中的酒。


    我也仰頭喝幹了自己盞中的酒。


    ——一仰頭,已知上了她的當。她是要看我有無喉結。


    這女子!


    一股辛辣氣直順著喉嚨到了胃裏,燒得五髒六腑難受。


    她見了,又掩口笑著說:“鄒郎君似乎不勝酒力,隻一盞酒,臉就紅了。”


    我笑笑:“在下確實不善飲酒。娘子見笑了。”


    眼見她又嫋嫋娜娜地回席,經過獨孤公子身邊的時候,腳步輕輕一頓,似是而非地留下了一個含羞顧盼的眼神。


    獨孤公子見了,臉色微微尷尬,轉頭悄悄對我說:“不要緊吧?下次不帶你來這種場合了。看你臉燒的。”


    我氣悶,說:“我出去吹吹。”


    “讓劉直跟著你。”


    “不用。”我站起身撇下他們出去了。


    原本隻是聽劉直說徐氏女也會到場,心生好奇便想看看這一分美在哪裏,苦苦糾纏了半天才讓獨孤公子帶我出來。(.$>>>棉、花‘糖’小‘說’)沒想到自己被氣成這樣。


    女人之間爭風吃醋不過是尋常把戲。他如今才得一個郡守就有這樣的世家女趨之若鶩。往後隻怕這樣的事會越來越多。


    這世道,女子守心愛的男人身心如一談何容易。


    隻是我這顆心,似被那徐氏女的美貌尖銳地劃開一個口子,突兀地往外尖嘯噴湧著各種不甘。


    我轉過一條長長的回廊,到了一處小花園。


    那院子打理得頗為精致,正是深秋,園中盛開著各色菊花,爭奇鬥豔,在月光下嫋娜多姿,夜風吹來,聘聘婷婷。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祖父最愛陶潛的詩,也最敬他的人品。兼之,也就十分愛菊。


    記得昔日裏,鄒府的花園內,到了秋天就開滿了菊花,品種奇多,姹紫嫣紅,比這裏不知堂皇多少倍。


    “郎君醉了麽?”身後傳來一個女子冷冷的聲音。


    我渾身一凜。她冷著臉站在我身後。


    我回過頭:“徐娘子撇下那一屋子熱鬧跟著在下做什麽?”


    徐氏並不準備和我繞彎,直截了當地說:“聽說上個月洛陽事變之後郡守大人一失平日的冷靜持重,心急火燎地遣人飛馳去洛陽接回一個女子,就是你麽?”


    她站在台階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神態倨傲不恭,目光冰冷如霜,絲毫不見方才席間的各種柔情。


    這種私事她都知道得如此清楚,看來徐氏為了讓她順利嫁給獨孤公子,還頗下了一番工夫。


    我轉過身來看著她。月下的她麵如芙蕖,身如弱柳,儀態萬千。像她這樣的女子,大概隻要巧笑嫣然地勾一勾指頭,這世間沒有男子不會為她所驅策吧?


    而她的目標,卻是我的如願。


    我抬頭看到獨孤公子從走廊那邊走過來了。大概是出來尋我尋到這裏。他拐過遊廊拐角,見到徐氏女,腳步一停。


    我低頭思忖了一下,問:“以徐娘子這樣的身份,竟然甘心做妾?”


    她掩口笑了:“妾當然是不夠的。可是郡守大人已經娶妻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我不若先占住一個位置,將來再徐徐圖之。”


    竟存了這樣的心思。


    那些大家族裏繁華錦繡的後院裏,光鮮和睦的表麵底下那些肮髒的事,盡是這種女人攪出來的。


    我父親也有一個妾室。在我母親之前生下一個庶長子。她對我母親還算恭敬,隻是那時我還年幼,到底怎樣,我也不得而知了。


    我問:“為什麽是他?”


    她笑得更厲害,直笑得那薄薄的身子都顫了起來,笑夠了,她靜下臉來,直視著我:“那你又是為什麽?你的目的難道和我有什麽不同嗎?”


    我難道要同她細說在定州的那一夜夜心跳?難道要讓她知道洛城的那些西下斜陽?難道要同她描述黃河岸邊萬馬齊喑的慘況,和那晚一路伴他踏雪而來的鋪陳在白雪之上的燭光?


    我隻笑不語。


    徐氏見我不說話,大約是摸不清我哪裏來的底氣,她向前跨了半步,聲音大了些:“你不過是憑著年輕美貌。可惜到現在,連妾位都沒謀到。可見郡守大人對你也不過如此。你有的那些我都有,我還有你沒有的家世。郡守大人恐怕很難不多看我幾眼。所以將來,我有的,你卻沒有。”


    郡守大人的確多看了她幾眼——就在此刻,就在他身後。


    驕傲的徐氏女卻不自知。她像一隻美麗的孔雀一樣張揚,話語間更加輕狂:“除了美麗的臉和年輕的身體,你還可以給他什麽?沒錯,天下男子莫不喜歡年輕美麗的女子,但是你可知色衰而愛弛麽?到那時,你還有什麽可以支撐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秋夜的風吹亂了鬢角的頭發,拂在我的臉上有些輕微的癢。我抬眼直視著她,既無心和她爭論,也不想輕易退讓。


    她高高地抬著下巴,居高臨下地、傲慢地睥睨著我:“阿鄒1,你該明白,郡守大人那樣的男兒,就隻有我這樣的世家女子能配得上。我的家族可以幫助他在荊州長久地生根。你又能為他做什麽?你憑什麽和我爭?”


    她太蠢,也太自以為是了。到底隻是久在深閨的女子,眼界不可謂不淺。獨孤公子的心,豈是區區一個荊州能放得下的?


    這樣美的女子,卻沒有和這美貌相匹配的德行。可惜了。


    我已無心繼續在這裏停留下去。


    “你們在這裏說什麽呢?”他終於開口了。


    那徐氏女一驚,沒料到身後還有人。她猛然回過頭去,見是獨孤公子,臉色一白。


    還算鎮靜,雖不知方才的話被他聽去了多少,但徐氏也沒有亂了方寸。轉眼柔柔一笑,眼波流轉間顧盼生姿,輕聲說:“我出來透透氣,剛好碰到這位鄒郎君了。——郡守大人又是什麽時候出來的?”


    “我剛轉過來就看到你倆在一處說話。”他語氣平和清淡,似完全不知道我們說了什麽。


    徐氏女臉色一鬆,微微放了心。


    獨孤公子雙手背在後麵,朝我慢慢走過來。他擦著她的肩膀過去,看都沒看她一眼。


    他一身月白錦袍,在月下明淨清華,那雙眼睛如同兩潭靜水,深不見底。月光為他鑲上銀白的輪廓,那泛起白光的烏發竟為他平添了兩分滄桑。晚風吹起他衣袍的下擺,隨風擺蕩,說不盡的雅致風流。


    他走到我麵前,近得我要仰起頭來看他。


    他看著我,眼中神色複雜,不知在想些什麽。又抬手輕輕拂開被風貼在我臉頰上的碎發。


    這氣氛有些詭譎,那徐氏女有些驚慌地喚了一聲:“郡守大人……”


    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後腦,對著我輕輕一笑,沒有回頭,依舊涼著聲音說:“徐娘子大概看出來了,這是個女子。”


    他說得如此直白,徐氏女反而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張口結舌,隻好囁囁說:“是……是有一些疑惑……但方才也不敢確定。”


    他轉過頭去,朝她微微一笑:“現在確定了?”


    徐氏女慌亂中笑得有些勉強,已不見方才的風情萬種:“竟不知郡守大人有這樣的雅興……不知這位娘子是……”


    他在清亮月光下,淡著一張玉般臉龐,似笑非笑,輕啟雙唇,一字一句說:“這是我的逆鱗。所以……不要輕易觸碰。”


    徐氏女那美豔無雙的臉在那一刻白得像一張紙一般,連露出袖口的那排蔥樣秀氣的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在他說出“逆鱗”二字的那一刹那,我的心似被一隻鐵錘重重一敲,那種生疼的感覺迅速擴散到四肢百骸,一時間竟連站都站不穩了。


    ——向後踉蹌一下,被他在後腰上一把撐住。


    他麵色無波無瀾,一手牽起我的手,低頭輕輕對我說:“天色晚了,回去吧。以後別出來亂喝酒。”


    那口氣,像一個大人教訓淘氣的孩子,直是又氣又愛。氣吧,打不下手罵不出口,愛吧,她又乘著這愛無法無天惹一堆麻煩。


    他牽著我的手,腳步穩穩地從徐氏女身邊過去了。


    她身上那股牡丹的香氣繞在鼻間,片刻便散去了。


    在馬車上,他似喝多了一些酒,一直不說話,靠在墊子上閉目養神。我也有些悶悶不樂。一時間,車裏靜悄悄的,隻聽到車軲轆滾過街道發出的聲音。


    他突然說:“你是故意的。”


    “什麽?”我不明所以。


    他睜開眼,看著我說:“你見到我,故意誘徐氏說那些話,激得我出聲護你。”


    “若非她心裏存了那些念頭,我再怎麽誘,她也不會說。”


    我低下頭,有些委屈,鼻子有些酸。


    ——確實是委屈。我又何嚐願意做個心機尖巧的女子。


    何嚐不願傻傻地和心愛的男子共度一生靜好歲月。


    他輕聲歎了口氣,伸手捏了一下我的鼻子,將我拉過去在他胸前伏下,說:“你呀……明知我視你如命,明知我一定會開這個口。既知道我對你的心,何必要千方百計試探。”


    不,他不懂。在男女間,這是一種永不會感到倦乏的遊戲。越是知道他愛我,就越喜歡百般試探;越試探,就越確信他愛我。


    若是不確信,反而不敢試了。


    愛都是試出來的。不試怎麽知道?口說無憑。


    我笑著伏在他的胸口上,聽他的心跳聲。


    他一手拔下我頭上的發簪,讓長發披瀉下來,慢慢撫著,說:“讓你這樣不放心,是我不好。但徐氏是本地望族,很多政事的進行還要依賴他們。所以明麵上的關係要維係著。你懂不懂?”


    “那你會娶她麽?”我問。


    “不會。”他幹脆地說,又笑了,說:“你這妒婦,夠了吧。”


    “如願……”我伏在他身上又笑。


    他撫著我的頭發說:“頭發長長了不少,也厚了。”


    已經幾欲委地。此時披散下來,在馬車的毯子上鋪開一片,如豐茂的草。


    我輕輕說:“青絲與君相伴老。”


    他輕輕撫著我的頭發,由頂至梢,一遍一遍。


    忽然又問:“你出身洛陽鄒氏?”


    “是。”我輕輕說。這時候拾起自己的血統有些滑稽,但這的確又是真的。


    他臉上現出憐愛又慚愧的神色,說:“竟是個這麽有來頭的女子……讓你這樣跟著我,真是委屈你了。”


    我輕輕一笑:“莫離命不好,若不是遇著公子,此刻還不知在哪裏。若我同公子真能白頭到老,又有什麽委屈的。”


    注釋:


    1阿鄒:南北朝時也稱呼女子為“阿x”(x為姓氏)。《洛陽伽藍記》:英聞梁氏嫁,白日來歸,乘馬將數人至於庭前,呼曰:“【阿梁】,卿忘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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