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過一場雪,寒氣沁骨。(.無彈窗廣告)這一年多我的身體一直時好時壞。宇文泰專門給了我一個太醫,每天吃下的除了飯,就是藥。


    獨孤公子一去便沒了消息。連隻言片語都沒有捎回來。漸漸也覺得越來越沒有盼頭。也許他流連著建康城的繁華似錦,對長安的一切都心灰意冷,不再願意回來了。


    庭院深沉如海,溺在其中,黑沉沉地望不到明天。


    這日又病了。外麵的豔陽將白雪照得晶瑩剔透。我靠在榻上,懨懨地看著外麵的光景。生命為愁苦所消耗,年月被歎息所曠廢。一場驚心動魄聲勢浩大的歡喜,最後隻落得在這一隅院中,守著他可能永遠無法成行的歸途。


    宇文泰派了一隊兵士給我看護宅院。大約是不準我離去。他那樣的性子,既已賭上了這口氣,也已對我開了口,便誓要得到,不準有任何意外發生。


    他有漫長的歲月可以糾纏空耗,我也有。


    還好金羅在慢慢長大,如今兩歲半了。喜歡咿咿呀呀唱歌,喜歡黏在我的身上。


    我隻有從她的五官裏,依稀去看獨孤公子的影子。


    此時她正由侍女緋月帶著,在外麵的院子裏玩雪。嬉笑聲不時地傳進來。稚子天真,並不知沒有了父親,在這注定漸漸破敗的庭院裏,她將來的命途會怎樣晦暗。


    願她不長大,永遠無知而快樂。


    過了一會兒,她跑進來,跑到我麵前,喚了一聲:“家家。”


    她攤開手掌,手心裏一小團雪球,說:“家家,這是給你的。”


    跟進來的緋月連忙將她的手拉開:“娘子的身體不好,女郎別拿這個冰她。”


    “沒事。”我笑笑,拿過金羅手裏的小雪球。冰涼涼的,從手心直透到手背。


    金羅認真地觀察著我的神情,兩隻眼睛像兩顆墨丸一般,問:“家家喜歡嗎?”


    “喜歡。”我笑。


    她這才跟著一起開心地笑起來。


    這時管家匆匆進來說:“娘子,丞相來了。”


    我對金羅說:“和緋月出去玩好不好?”又囑咐緋月:“小心別讓她著涼。”


    緋月應了一聲,牽著金羅的手出去了。


    剛出去,宇文泰就進來。侍女忙端來一隻繡墩放在離榻三尺的地方。


    他走到麵前,在繡墩上坐下,說:“我聽說你又病了。”


    “沒事。總這樣反複,都習慣了。”我低著頭不看他。


    他說:“最近太忙,我也好幾個月沒來看你了。前日禦苑裏剛殺了幾頭鹿,皇上賞了我一些鹿血,我一並都帶來了,讓廚房蒸了鹿血羹給你補補元氣。”


    我輕輕說:“勞丞相大人費心了。(.)”


    他低頭沉默了片刻,說:“你同我生分了……”又抬起頭來,“剛才我進來的時候,見院子裏的那株紅梅都開了。你知道麽?”


    “我知道。昨天便開了五朵,今早又開三朵――公子在家時最愛那些花開的樣子。”我不由得緊緊抓住身上的薄毯。提到如願,心中酸楚,泫然欲泣。


    隻得低下頭去還是不看宇文泰。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見。


    他輕歎口氣,說:“上一回……是我瘋魔了。你就當沒發生過……當我什麽也沒說過。”


    我還是低著頭不敢看他,心裏卻舒了口氣。他肯後退就好。不管獨孤公子還能不能回來,至少他後退了,我就能全身而退。


    見我不說話,他繼續說:“我已派了三批使者去和梁主交涉,要求他將獨孤信放回來。可梁主敬重北人,也愛惜其才,不肯放人。”


    我這才抬頭看他。隨即又是失望。原來這些事他都做了。隻是沒有結果。


    我問:“使者見到公子了嗎?”


    他搖搖頭:“三次都未準相見。什麽都沒有帶回來。”


    我垂淚。


    他默默良久,站起身:“好了,我隻是來告訴你這個。你好好將養身子,按時吃藥,少流淚。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到了晚上,門口突然停了輛馬車,我出去看時,一個仆從模樣的人從腰間摸出一塊牌子,對門口的兵士說:“奉丞相令,來給車騎將軍府增加冬天的補給。”說著一招手,身後兩個侍女從車上搬下幾個箱子,一一打開,都是些食物和棉衣。


    因為白天宇文泰剛剛來過,守門的兵士不疑有他,便放了他們進來。


    我走過去,見那仆從背對著守門的士兵,對著我悄悄伸開手掌。那掌心中赫然寫了一個“信”字。


    我心中一動,說:“辛苦大人了。我這裏有些冬賞,還請大人笑納。”


    他躬身一禮,說:“如此就多謝娘子。”


    我帶他走進裏麵的書房。剛一關上門,他噗通一聲給我跪下,說:“請娘子速速換上侍女的衣服跟小人離開這裏。”


    “你是誰?”我警覺。


    他一磕頭,說:“小人是車騎將軍臨走之前安插進丞相府的親信,身受車騎將軍大恩。如今丞相專權,又將將軍家小軟禁在此。小人這便想辦法送娘子出長安,去建康找將軍!”


    我一把扶住身邊的桌案。沒想到事情竟有如此轉機。


    可又一轉念,心裏騰起一陣涼意。


    宇文泰那日在丞相府說的果然是真的。他和他表麵上一如往昔的親密無間,暗地裏卻早已互不信任了。


    那人見我猶豫,著急地說:“娘子快拿主意!時間不多!”


    我想了一下,說:“你等我一下,我去換衣裳。”


    說完疾步走到內室,將還睡在床上的金羅一把抱起。


    金羅醒了,惺忪著眼睛問我:“阿娘,怎麽了?金羅好困……”


    我說:“金羅,等下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不要說話,乖乖在阿娘懷裏睡覺。好麽?”


    金羅不懂,但還是乖巧地點點頭。


    我迅速換上那人交給我的侍女衣服,抱著金羅出去。


    有一個侍女已經換上了我的衣服等在書房。那人一見,說:“孩子……”


    “我要帶她一起走!金羅不走,我哪兒也不去!”我堅決。這孩子如我親生一般。我走了,若宇文泰大怒,這孩子還不知會怎樣。


    那人略一沉吟,說:“好,那就將孩子放在來時的箱子裏帶出去。”


    我和另一個侍女跟著那人走到門口。低著頭。我渾身緊張,手心在不停地冒汗。


    那人神色自若,對著門口的兵士說:“事已辦完,我這就去向丞相大人複命。”


    竟如此順利地出來了。


    侍女在車裏幫我換上普通民婦的衣裳,馬車一直繞到一個僻靜處,那人停下車,掀開車簾子對我說:“娘子,這夜混了過去便不會有問題。明早一開城門,我就送娘子出城,一路護送娘子去建康。若是守城兵士盤問,我便說娘子是帶著孩子出城到鄉下娘家去。”


    到了第二天一早,城門口竟無人盤問,放任我們出去了。


    我們不敢耽擱停留,一路往東南走,連日奔波,直到義陽才停了下來,早已人困馬乏。


    那仆從說:“一直沒有追兵過來,今晚且歇息吧。”他望了一眼我懷中的金羅,說:“孩子也累壞了。”


    我感激地衝他笑笑:“真是辛苦你了,冒著生命危險送我們出來。你叫什麽?”


    他說:“娘子叫我丘三吧。”


    “你有公子的消息嗎?他到了建康之後,從沒有寫過信回來……也不知現在怎麽樣了。”


    丘三說:“將軍他……其實他寫了很多信給娘子,都被丞相扣下了。”


    宇文泰,竟是從他第一天出走建康,就存了心思要拆散我們。


    “你見過那些信?”我急急問。


    丘三說:“我偷偷看過幾封,將軍苦求梁主放他北歸,梁主始終不肯,希望將軍留在南朝為他所用。將軍對娘子甚是思念,在信中也多次問到金羅女郎的情況。”


    我不禁泫然。


    隻要他還記得我,還動一動心思問問我的好,我這顆苦了很久的心,就忽的甜蜜了。此刻隻恨不得生出一雙翅膀,飛到他身邊去。


    丘三歎了口氣,說:“其實將軍和丞相早有矛盾。將軍恨丞相專權,丞相也懼將軍勢大。將軍走之前費盡心思將我插進丞相府。我也算不辱使命,這兩年頗得丞相信任。不想將軍留著我這顆棋,竟是為了小娘子。可是丞相為人精明,我也是到今日才得了機會。”


    他們早有矛盾,嚴重到了要在對方身邊安插眼線的地步。可他們心照不宣地,都不讓我知道。


    這夜睡得不安,盡是光怪陸離的夢。


    帶著饕餮麵具的宇文泰,滿臉是血的獨孤公子,獰笑著的宇文護,憤怒的楊忠賀樓齊……


    忽的醒來,已天色大亮。


    丘三已經套好馬車,見我醒來,說:“我們盡快趕路吧。”


    幾日後,我們到了建康。


    時隔十幾年,我又回到這裏了。城裏一應細節都不記得了,可是繁華還是那繁華,喧鬧還是那喧鬧。


    仿佛幾日前剛見。


    丘三留我在客棧,自己到城裏四處打聽獨孤公子的住所。我想回鄒府看看,可已不記得方向街道。再一想,我已廿二,沒有嫁人,還帶著金羅,找上門,隻怕家人也覺得辱沒門楣,不願相認。


    直到有一日,丘三跑進來,歡喜地說:“娘子,你看誰來了?!”


    公子!


    我快步走到門口,果然見獨孤公子從走廊那頭疾步而來,他結發於頂,頭戴小冠,穿著白色的右衽交領袍,步下生風,一刻不歇。


    他見到我,緊走了幾步,到了麵前,一把將我抱進懷中:“莫離!”


    他的口鼻埋在我的頸間,涼涼的,淒苦離人,獨留異鄉。


    “公子……”我泣不成聲,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輕輕說:“對不起……將你獨自留在長安那麽久……”


    我淚如泉湧。十數日前還不敢想象能和他在建康相見,此時已在他懷中了。獨享這令人安息的溫柔。他是屬於我的。


    我掰著我的臉仔細看:“你怎麽瘦了那麽多?我聽說你身子一直不好……”


    我哽咽:“見到公子,什麽都好了……”


    他也瘦了,昔日如玉般生華的臉凹了進去,臉上棱角分明,下巴上也有了唏噓的胡渣。可是這些都不重要了。如今我見著他,倚著他,什麽都不重要了。


    丘三將金羅抱了出來,我接過去,對他說:“這是金羅。”


    他欣喜:“都長這麽大了。”


    金羅不認得他,隻睜著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看著他。


    我對金羅說:“叫阿父。這是你阿父。”


    金羅大概還不知道父親是什麽意思。在她的記憶中,從沒有出現過這樣一個人。可是她聽話地喚:“阿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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