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剛過,長安便遣使來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聘禮之奢華令人咋舌。[.超多好看小說]璧玉一對,豹皮兩張,錦彩六十匹,絹一百八十匹,羔羊一對,羊六隻,犢四頭,酒黍稷稻米麵各二十斛,新婚從車六十乘……一應備置皆按一品官成例又有所增加。


    之後媒人便來請期,親迎之日定於三月初二,新郎在長安城外親迎新婦。


    鮮卑人起於北方遊牧民族,原行搶婚之俗,富家厚出聘財,竊女而去;貧而不能備財者,盜女則去。孝文改製後,漢族之聘婚六禮逐漸在上層貴族中流行,漸至奢靡成風。但依然保留著一些鮮卑人傳統的風俗。比如儀式並不習漢人在居所內舉行,而是在屋外結青廬行交拜之禮,以沿襲遊牧民族隨逐水草,廬帳為屋的傳統。


    晚間父親將我叫去,將禮單拿給我看,說:“宇文泰對你也算有心。以後應該不會虧待於你。”說著,他從書桌上端起一隻木匣,說:“這件東西並未列在禮單之中,是宇文泰特意囑咐單獨交給你的。”


    那是一隻沉香木製的匣子,約兩隻手掌大,上雕半開蓮花為裝飾,掂在手中有些沉。


    連匣子都如此貴重,不知裏麵是什麽樣的寶貝。


    我打開匣子。隻見裏麵紅色的絲絨布上躺著一隻奔馬頸飾。同那日在興關街上他用玉牌給我換的那隻一模一樣,四蹄騰空,頭目低垂。隻不過,這隻是純金的。


    我默默無言。他此時送我這個,並不隻是以一隻純金的頸飾來討我歡心那麽簡單。


    我略一思忖,這含義何其深刻。


    鮮卑人成親有一些不同於漢禮的風俗,比如催婦上車和乘馬鞍出嫁。這是因為鮮卑人尚鞍馬,又行先私通後搶婚,男子竊女而去時必催其上馬,新婦入門時亦必在馬鞍之上。而馬鞍,亦有“平安”之意,是祥瑞之物。


    雖他依從漢之六禮,但嫁雞隨雞,他依然要求我遵從鮮卑人的習俗,跨馬出嫁。


    我一笑,關上盒子。


    父親又說:“聽說他近日在長安丞相府的東南麵,緊鄰著正興建一座宅院,取名為聆音苑。”


    他還真是用心良苦。多方討好,花樣用盡。


    父親看著我,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皇上前日下詔了,準獨孤信於七月間還長安。獨孤信已經入朝謝過恩了。”


    我心裏一陣寬慰。總算他可以回去。困龍入海,來者猶可追。


    隻是往者已不可憶。


    不可憶。


    我轉頭望向外麵黑沉空洞的庭院。一如我暗沉絕望的人生。


    一個多月間,上門道賀的人絡繹不絕。那些聽說是已經多年不往來的旁係親屬也紛至遝來,恭維話說盡。


    鄒氏幾代之上曾有選作後妃的女子,娶帝王公侯家女子為妻的亦不在少數。隻是近兩代都沒有嫁得什麽王公貴戚。因此我這一樁婚事,牽動了所有人的心腸,都要來看一看,讓皇帝特意封了縣主嫁給彼國丞相為妻到底是怎樣的光景。


    藍氏擺出當家主母的氣派,洋洋得意地迎來送往,通身閃光,揚眉吐氣。


    這一日來了一個婦人,帶著一個十二三的女郎。聽說是五叔家的叔母和嫡長女。[更新快,網站頁麵清爽,廣告少,無彈窗,最喜歡這種網站了,一定要好評]


    各自敘禮坐定,她們說明來意。原來五叔父多年來隻得八班散騎侍郎一職,兩個嫡子一個白身,一個三班公府正參軍。倒是庶子鄒桐自幼勤奮好學,又精於佛理,十七歲就被人舉薦入朝,如今已是九班鴻臚卿,掌四夷朝貢宴勞、給賜送迎之事,乃至國之凶儀、中都祠廟,皆是他的職屬。這兩年長安數次遣使,也都是他接待的。


    我大概知道她們的來意了。


    說起來,一門當中,庶子壓著嫡子,作為正妻,自然不痛快。然而眼看兩個兒子耽於玩樂無力往上,又見著我們家的情形,遂轉念也想將心思花在女兒身上。


    “明音你看看,你這妹妹曦音,長得還算可人?”她麵帶討好的笑,將那女郎往我跟前一送。


    那女郎也乖巧,低低福了個身,聲如嬌鶯:“曦音見過阿姊。”


    曦音柳眉如春風初裁,杏眼含情,如煙雨蒙蒙。


    關鍵是她還年輕。十二三豆蔻年華正好,將來的人生亦有無限瑰麗的可能性。


    因此何不放手一搏呢?青春稍縱即逝無法長久保存,何不用青春美貌為自己掙個好前程,也可以提攜自己的家族。這便是我們這樣出身的女子的宿命吧。


    我笑道:“妹妹確實美麗。隻不知……叔母是何意。”


    婦人促狹笑道:“明音如今被封了縣主,要嫁給那長安的丞相。我雖孤陋寡聞,也聽說那宇文氏年輕有為,如今是長安的頂梁柱呢。真是好大的福氣,天賜的良緣……”


    我不耐聽到“良緣”二字,冷冷道:“叔母有話直說。”


    婦人有些尷尬,期期艾艾開口道:“隻……隻請明音幫著在長安城裏留意,有沒有合適的公卿,或者……皇室子弟,是曦音可堪高攀的。”


    哦,果然如此。我笑了一下,說:“叔母怎麽舍得讓曦音小小年紀嫁到那麽遠的地方。”


    婦人還未開口,小女孩已經搶先說:“曦音自己也想去彼國見識一番。總好過一生守在這建康城裏做井底之蛙。”


    見識?在她的想象中,婚姻浪漫得像一場奇妙的探險一般嗎?


    我抬起眼,看著曦音那渴盼的眼神,輕輕說:“如今長安可不比漢時的恢弘,城中盡是夷狄,那些酒肆食館裏直到現在,還在半遮半掩地賣‘兩腳羊’。曦音肯去麽?”


    一聽到“兩腳羊”三個字,婦人和女郎盡臉色一白,說不出話來。


    我輕蔑一笑。這點膽量都沒有,還奢求富貴。


    哪知那婦人眼睛一轉,又說:“我聽說,這幾年客居在建康的那個鮮卑人獨孤信,我聽說風度弘雅,又有治國之才。明音認識他嗎?我聽人家說他在北邊的妻室已經亡故,近日主上又已經同意放他回長安了。”


    她還有後手!


    然而她這一說,觸動我心底隱秘之痛。


    我淺淺一笑,說:“我不認識他。”


    婦人狡猾地一笑:“明音怎麽會不認識他?他前陣子不是還曾上門來求娶過你?隻是後來宇文泰又來求婚,主上下了旨,這才作罷的。”


    揭人傷疤看人創痛是人人都愛幹的事情。在這苦短人生裏,看著別人的痛苦,才覺得有一些快意。


    我如今真是一潰千裏,任誰都可來挑釁作賤。


    我已然變了臉色,傷疤被狠狠揭起了,滿目瘡痍,曆曆都是不忍悴睹的模糊血肉。


    那婦人卻猶自喋喋不休:“我想把曦音嫁給獨孤信,怎麽說我們也是一家人,明音既已不能嫁他了,也要幫我們去說一說啊。”


    我笑出聲,說:“這我幫不了。叔母大可自己上門去說。那獨孤信,將來可是前途無量呢。”


    說罷起身,不欲與她們多作糾纏。


    我知道,他一定會娶妻。但他不會娶鄒氏女了。


    心裏涼涼的,也不知是喜是悲。


    世情這一張巨大的網,我們俱被網羅其中,動彈掙紮,都疼痛難當。可若有法子,誰願束手就擒?


    全家上下都在為我準備妝奩,裁製新衣。等到出嫁那天,駿馬兩匹,犢兩頭,豬四頭,新衣八十套,絹六十匹,並金銀玉製器皿若幹。


    因為三月初二是婚期,便要早幾日出發。出門那日,宇文泰又按周禮遣了媒人來拜會了父親,互相通報了婚禮的事情。


    媒人特意來見我,說:“恭喜娘子了。宇文丞相上奏皇帝,請封娘子為夫人,我主已經準了。詔命將在婚禮同日宣達。”


    我換好一俱黑色的衣裳,蔽膝、鞋履、大帶隨裳色,亦為黑色。裳下緣紅色邊,為了平衡陰陽。頭上墊蔽髻,高聳入雲,南金翠翼,明珠星列。又傅粉,著麵,描眉,一應繁瑣。


    最後去同祖父告別。


    他還臥在床上不得起身,見了我,笑道:“好……明音同仙子一樣……好……”他握住我的手,看著我,說:“你記住了?”


    我垂目,低低說:“記住了。”


    父親和藍氏及一眾親屬將我送至門外,父親親手點上門外的燈籠,幾個仆人也紛紛進去將家中各處的燭火點燃。


    禮雲:嫁女之家,三日不息燭。思相離也。


    父親說:“兒啊,爹能送你出閣,實在是稱心如願。隻是……”他歎了口氣,眼眶便紅了,“宇文丞相對你有心,有些事,能放下就放下吧。記住任何時候都要順時而動,不然苦的是自己。”


    何嚐不是金玉良言。我笑一笑:“明音記住了。父親不必傷懷。一切都是定數。”


    藍氏擠出半點淚花,說:“明音,到了那深宅大院,好好照顧自己。”


    我拉著她的手:“也請阿姨多多照看爹和祖父。”


    她抹抹眼角的淚花,點著頭應承。


    當下四下裏亦有其他女眷跟著小聲啜泣。


    這光景下,也許是勾引了她們對自己命運的感喟,也許隻是應個景捧個場。那啜泣聲是真是假,誰又知道?


    阿姆?上來為我披上黑色的素紗罩衫,便扶著我上車了。


    我手裏捧著那隻裝著金馬的沉香木盒,端坐在車裏,不再回頭。


    走到城門口,忽然聽到外麵一陣駿馬的嘶鳴聲。似是蒼嵐。


    他終還是來送我了!


    我連忙掀起車簾看。隻見城門一側,立著楊忠和賀樓齊、丘三。蒼嵐亦在他們身旁,不安地左右擺頭,馬蹄四下亂踏。


    獨不見他。


    我忙扯開絹帕,咬破指尖。手指生疼,汩汩地冒血。我匆匆寫幾個字,讓跟在車旁走著的侍婢眉生拿去。她攥著帕子腳不點地地去了,將帕子交給賀樓齊,未說話,又匆匆回來。


    我看見賀樓齊展開那帕子看,臉上沉痛又不甘。


    於誰,都是沉痛,又不甘。


    難道宇文泰就甘嗎?如果他甘心了,何必心心念念百般籌謀要娶我為妻。


    彼時年少,兩情繾綣,怎會想到今日在長安城外迎娶我的,會是另一個男子?


    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聚散苦匆匆。隻有那傷盡了心扉的血,溶著我鬱鬱的魂靈,留在雪白羅帕上,攥在他手裏,即將隨著歲月凝結。


    洗不掉的思念。


    亦是回不來了。


    愛情,不是全贏,便是賠盡。我和他已賠盡了,身心俱被一掃而空。


    ――不,他還未賠盡。他還有時間和力量把這一切再贏回來。


    可再怎麽贏,又要怎樣贏這些年歲的蹉跎和嗟歎,掙紮和慘淡?


    哪怕勝,也不過慘勝,如敗。


    哪有長開的瓊花,哪有不敗的盛景。這銷魂蝕骨的愛情,終不過是散盡。


    可是,難道宇文泰就贏了?他難道能得到這甜蜜的愛情?我難道會依依在他耳邊溫言軟語,說盡纏綿?


    他也永不會贏。


    我放下簾子,倚在車壁上,但覺神思費盡,燭火將息。


    在這一刻,覺得是這樣的孤單。


    到了潯陽郡已在邊境之南,再往北走就是長安了。此時已經三月初一。算足了時辰,到達長安城,剛好是初二黃昏。


    這夜便歇在潯陽郡館驛之中。


    一切安頓之後,我遣開眉生,推開窗。已經是深夜了。這夜初一,沒有月亮,隻有滿天星子。


    滿天星子。


    它們發著清冷的光,一閃一閃,似有靈性。


    我訝異,自覺從未見過這樣燦爛的星空。仿佛每一顆星都在旋轉,膨脹。轉成一圈一圈的光暈,藍的,黃的,紅的,映著天幕下遠的山,近的樹,層層疊疊,影影綽綽,如一幕皮影戲的背景,光怪陸離――


    夜也如此絢爛。


    定州城外的那夜,這些星子照亮過我的喜悅,看到過我們第一次將自己交給對方。啊,原來都被它們窺探去了。


    可是我那薄薄的喜悅經不起世事摧殘,已經風卷殘花,一蹶不振。


    至此終於明白了。情愛輕如薄煙,經不得任何風吹雨淋。一隻鳥雀振翅飛過,都能令它四下飄散不見。


    世上萬千罪惡都喜歡破壞情愛,皆因它難得一見,卻又脆又薄不堪一擊。


    我突然明白了,愛情,隻有一種東西能捍衛它,隻有一種東西,能將它變成高塔中的舍利子,生世供奉。


    那便是權力。


    世間最美的東西,隻有最險惡的東西能將它護住。


    整個館驛都睡了,隻有我醒著。他也一定還醒著。這世界,此刻,隻有我們兩個,共享這漫天奇異星光。


    隻有我們兩個,心如明鏡,經過傷痛摧殘的心變得異常堅定。靈魂融成一塊寒鐵,刀劍不侵。


    我,至死,愛他。


    注解:


    ?阿姆:教導新婦的年長婦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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