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戰報每隔三四天就傳回來。兩個傳信的小兵兩邊不停地來回跑。一切的事情,宇文泰都竭力讓我知曉。


    那日我剛走,他便命人在渭水上搭建浮橋,令軍士隻隨身帶三日口糧,輕騎渡渭水。到了十月葵巳日,和高歡的大軍相會於沙苑。


    因彼眾我寡,李弼建議據渭曲而待。於是宇文泰率諸軍至渭曲,背水東西為陣。又命將士藏於河邊蘆葦之中,聞鼓聲而起。到了下午申時,高歡率軍來了。遠遠見宇文泰兵少,竟沒有下令軍隊結行列而行,縱軍競馳。宇文泰親自鳴鼓,埋藏於蘆葦中的大軍皆奮起作戰,將高歡的大軍截成兩端,首尾不能相顧。


    一直打到夜裏,高歡逃遁而去。


    前後虜卒七萬。


    想起宇文泰說的,他是高歡的克星。還真是怎麽打都能贏他。


    我合上書信交給一旁的眉生:“去拿給姚阿姊看吧。”


    那送信的小兵又說:“末將出發之時,丞相已獻俘長安,還軍渭南。所有兵士於戰所每人種樹一株,以表武功。”


    我輕輕一笑。他還真是有趣,竟想到用種樹來紀念戰功。


    千秋萬代之後,今日戰場硝煙早已消弭,但那一萬株樹,卻都已鬱鬱蔥蔥,成為華蓋,蔭蔽後人。


    也許後人經過那裏,見到那一大片參天古木,有人會說,看這些樹,就是當年宇文泰在沙苑以少敵多,大破高歡之後種下的。


    亦是別有心思,另一番千秋功業。


    過了幾日,朝堂上傳來消息,宇文泰被進為柱國大將軍。並隨同出征的十二將俱有封賞。


    如願被改封為河內郡公,増邑兩千戶。


    聽說他在降卒中遇到一位東邊的遠房親戚,才得知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了。他甚為悲痛,表奏皇帝,急急回了長安,發喪行服。


    人生大起大落莫不如此。少年離家求取功名,終至分封列侯,隻是雙親再無福得見。


    他為了忠義失去太多。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妻子,也失去了我。誰說得清他當初若是留在洛陽會發生什麽?也許今日和宇文泰在戰場兵戎相見,兩軍對陣,同樣的唏噓感慨,生死難料。(.mianhuaang好看的小說


    命運是吝嗇的。不會全給。想要的,總不會全給。需要權衡取舍。然後到死也許都不知對錯。然而要怎樣提前算計?


    糊塗一點好。


    這日我帶著毓兒上街玩兒,過了晌午,便往回走。走到半路,正遇見彭武,駕著一輛馬車,迤邐而來。


    那裏麵坐著的不是他便是郭氏。我連忙帶著毓兒閃到一邊,不欲與他們相見。


    無顏再見他了。


    “莫離娘子。”彭武將車停在我身側,探過來喚我。


    我隻得回頭,對他一笑。


    車簾子掀開,他的臉露出來。


    他見了我,轉頭對身邊的人說了什麽,然後便跳下馬車。


    這時才看到,車裏還坐著郭氏和金羅。


    俱戴重孝。


    那素白孝服下,郭氏低頭垂目,最樸素的裝扮,一點首飾也無。然而才十五妙齡,清麗秀美,遮不住的綺年玉貌,萬般風流。


    郭氏見了我,也連忙帶著金羅下了車,對我行禮:“夫人。”


    金羅表情怯怯的,咬了咬嘴唇,似是不甘心,還是行了個禮,生硬地開口說:“夫人。”話一出口,眼已經紅了。


    想是回去被人教過。


    我心裏一陣酸痛。


    連忙一推身邊的宇文毓:“你見過驃騎將軍了麽?”


    毓兒撇了撇嘴角,似是有些不樂意,但還是恭敬地行了個禮:“宇文毓見過獨孤將軍。”


    如願一笑,說:“毓兒可願意和金羅去那邊玩一會兒?我有幾句話同你阿母說。”


    毓兒警覺地仰臉看著他:“將軍要同我阿母說什麽?”


    如願大約是覺得這孩子的樣子很好笑,噗嗤笑了一聲,說:“是有關你阿父在前方的事情。”


    毓兒回頭看看我。我衝他點點頭:“去吧。”


    於是郭氏將兩個孩子抱上馬車,彭武駕著馬車到前麵去了。


    隻剩下我們兩個站在路邊相對。我一時覺得羞慚,隻對他說:“你請節哀。”


    他苦笑一下,說:“有些事天命注定,非人力所能改變。好在聽說家父去得安詳,沒有經受什麽痛苦。”


    如此寒暄幾句,見車走遠了,他回過頭來對我說:“你怎麽樣?怎麽瘦了許多?”


    我尷尬一笑,竟不知如何應對,隻得胡亂說:“我一切都好,公子不用掛心。”


    他又問:“那日你回去,黑獺可有為難你麽?”


    我搖搖頭,掩飾著:“倒是心知肚明,隻是不曾怎樣。”


    他點點頭:“那就好。我隻擔心黑獺那個性子,一旦發了脾氣,你會受到傷害。”


    我又輕輕搖頭:“他一直待我很好。”


    “是嗎……”他的聲音有些落寞。


    “隻是……我應承他不會再單獨和你見麵。”我低下頭,羞於看他,“所以我們從此還是別這樣吧。”


    他先是有些吃驚,但隨即明白了。有夫之婦,如何能與別的男子頻頻私下裏相見?更何況這女子的丈夫,還是天下頂尊貴的一個男兒,手握大權,睥睨蒼生。


    有些事情,越是不能夠,越是深陷其中無法自拔。隻因得不到吧?五內俱焚。


    他說:“你是對的。如今你我都已各自嫁娶,再這樣下去隻是白白招惹是非,對你也不好。但是——”他看著我,雙眼黑沉沉地黯淡,有濃密的愁雲在翻滾輾轉,“不要愛上他。我一定會來接你走。不管過多少年,隻要我活著,就一定要做這件事!我們不會長久地分離。所以,你不要愛上他……”


    我柔柔地一笑。他精致英氣的五官映在我的眼中分外的溫柔和暖。眉如墨畫,目若朗星,龍章鳳姿,肅肅如鬆下清風。冷風中,他眉頭緊蹙,眼中翻滾著無邊無際的苦痛。鬥篷領邊的狐毛輕輕掃著他的臉頰,那純黑色的鬥篷披在他身上,分外清貴雅致。


    心中為之酸澀。上天既生了如此俊美標致的人,為何還要吝嗇給與他快樂。


    我看著他,看著看著,心中淒淒的,淚就湧了出來。這個白玉般溫潤無瑕的男子,他是我最初的和最後的愛人。有了他才有了我人生裏數之不盡的歡樂和綿綿不斷的哀傷。我怎還能愛上旁人?


    街上洶湧的人潮中,隻有我們兩個隨著時光靜止。這漫長的時間如河,那噬人心肺的感覺久久纏繞不去,我們情迷其中,俱不願動。


    我含著淚,笑了一下,看著他的眼睛輕輕說:“如願,我永遠隻愛你一個。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不要懷疑我。”


    他伸出手指抹去我快要滴下的淚水,用力地點頭,好。


    我們望著對方,涼涼地笑。這世界陰沉又冷寂,對我們惡意作弄虧欠。我們卻無處討要,愛恨亦無處安放。


    也不知他是真的認為我們還有那一天,還是在安慰我。


    就算是安慰也好。若是這點安慰都不見了,還怎麽往下過活?地位再高也是空殼。誰稀罕。聆音苑裏的種種華美,誰稀罕。


    一隻華麗的囚籠。囚住一隻金絲雀。也不知宇文泰是如何算計。就算囚住我,又得了我,那又如何?我永不會愛他。


    權勢再重,人可以困住,心可以剜出,而愛卻要如何搶奪?


    不過是癡心妄想。


    一陣悲風卷過。天上飄下了雪花。一下就是大片大片,如碎玉輕灑。


    有幾片雪花落在他的頭上,潔白地伏著他烏黑的頭發,無比滄桑。我一時恍惚,好像一眼見到了他二十年後的模樣。——


    二十年後,他五十五歲了。會是什麽模樣?


    不忍再看,輕輕對他說:“我該走了。”


    他點點頭:“好。”


    我一笑,盡量讓這個笑容溫柔而美好。——每一次和他的相見,都怕是最後一次。我們早已經曆過生離死別。


    我說:“這次公子先走吧,讓我看著你走。”


    他眼中清波一動,唇微微一顫,隨即轉過身去,往停在不遠處的馬車那裏走去。


    我看著那高大修長的黑色的背影。鬥篷的角在寒風中翻飛著,他在我期待的目光中不曾回頭。


    突然後悔。原來那天我離開的時候,他未等到我回頭再看他一眼,心情也是這般的失望而落寞。


    果然隻有一地曲終人散的寥寥冷清。


    我看到他將宇文毓從馬車上抱下來,對彭武說了什麽。彭武便牽著宇文毓過來了。


    他鑽上了馬車。一直沒有回頭再看我一眼。


    之後沒幾天,他被迫提前結束了喪期。朝廷派他和馮翊王元季海一起率領兩萬步騎去攻打洛陽。


    我牽著毓兒回家,還沉浸在方才的悲傷之中,一路上默默無語。


    毓兒突然問我:“你是不是喜歡獨孤信?”


    “什麽?”我一愣。何以一個五歲的孩子會問出這樣的話?


    他瞪著我,表情頗為不滿,說:“你喜歡獨孤信吧?”


    我一笑,蹲下身去看著他,說:“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我是你阿母……”


    他摔開我的手,一時間變得氣呼呼的:“正因為你是我阿母,我才要問清楚!你心裏隻能有我阿父一個男人!”


    我無奈,隻得說:“我喜歡的當然是你阿父。獨孤信是你阿父的同僚,我怎會喜歡他?”


    “騙子!”他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們還當我看不出來?不喜歡他你見了他哭什麽?”


    “我哪有哭?”


    他指著我的眼睛:“你眼睛還是紅的!他還幫你擦眼淚來著。當我在車裏沒看到麽?”


    唉,何以落魄到被一個五歲的孩子識破了天機。隻得強作精神繼續搪塞:“他方才同我說,你阿父在前線仗打得很辛苦。我這才傷心起來。”


    “真的?”他仍然不信,警惕地盯著我看。


    我點點頭:“真的。”


    他這才半信半疑,瞅著我說:“你可別忘了,你是我們宇文氏的女人。”


    那雙烏黑得如同兩顆墨丸似的眼睛盯著我看,令我啼笑皆非。俄而又暗自傷懷起來。他這麽小,卻也知道,我是宇文氏的女人。


    誰都知道了。隻有我和他還不甘心。妄想著篡改天意。


    深夜的庭院裏還簌簌飄落著絮般的雪花。我靠在床上,床邊的兩個火盆也不足以抵禦窗縫漏進來的寒風。


    他的鬥篷那翻飛的角一直在我的眼前浮現。


    淚凝在腮邊,仿佛結了冰。


    寒夜深夢,天涯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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