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弗氏死後,靈柩被安放在麥積山石崖上開鑿出的石龕內。[]


    這個仁慈的女人,到臨死了,還說,願至尊千萬歲,天下太平,雖死無恨。


    可是她一定是恨的。這世道不給一點溫存的光。


    安陵的法事做完後,眾人都散了。尉遲術說:“昔日丞相為夫人開鑿的石窟就在這附近不遠,聽說前些日子剛剛完成了,夫人可要去看一看?”


    那石窟兩丈見方,一丈見高,內有幾尊姿態各異的佛像。主佛是盧舍那佛。那佛像站立蓮台,身披瓔珞,頭戴寶冠,作俯視態,嘴角微翹,垂目微笑,睿智而慈悲。


    盧舍那佛的身邊有阿難、迦葉、脅侍菩薩和力士、天王。或慈祥,或虔誠,或莊嚴,神態各異,色彩明麗,極為精美。


    在盧舍那佛的腳下,還有一尊等身高的石像,是個穿淺紅色緊身窄袖短衫和間色裙的女子,梳著蟬鬢墮馬髻,鬢邊簪木芙蓉,臂間披著帔子,嘴角微翹,富貴又安詳。


    在那石像下麵有一個不高的底座,上麵刻著:鄒明音宇文泰妻魏大統三年。


    大統三年。我嫁給他三年了。


    這便是這個石窟的供養人。是我。是他為我供養的。


    連功德亦要幫我修得圓滿。


    尉遲術看那雕像,笑著說:“工匠大概是拿著夫人的畫像照著雕的,真有幾分相似。”


    我輕輕一笑。


    我想,也許是時候該回長安了。


    另一個侍衛從山下匆匆而來,說:“夫人,丞相來了。此刻已經到了妙勝院了。”


    我回頭問尉遲術:“你知道他來?”


    尉遲術笑著搖搖頭:“丞相的行蹤哪裏會告訴我們?他之前一直在沙苑備戰,未曾提及要來秦州。”


    我回到妙勝院之時,正是夕陽斜照。昔日婢女仆從們來回走動忙碌的庭院此刻空無一人,隻有金色的餘暉鋪陳一地。紅霞晚照中起了一絲風,吹得我手臂間的帔子隨風飄飛。我走進去,見到他站在東配房外的那排葡萄架下,負著雙手,仰頭看著那架子上掛著的一串一串紫黑色的葡萄。夕陽照在他的臉上身上,赤紅一片。他不動,像一尊靜默無言的雕像。


    “宇文泰。”我喚他。


    他緩緩低下仰著的頭,轉過來看我。他的窄窄的臉浸在夕陽的光裏,金紅一片。


    “宇文泰……”甫一見到他的模樣,便忍不住哽咽。


    相隔一年了。他仿佛一夕間就老去。額上眼角都有細細的溝壑,下巴和腮邊蓄起了茂密的胡須,修剪得一絲不苟。高聳的鼻梁像孤獨的山峰挺立。


    歲月無情。滄桑了。


    三十五歲的男人,一年中,又不知經曆世間多少錯亂。政治陰冷無情,步步蘊藏殺機。(.無彈窗廣告)


    惟有那雙細長的丹鳳眼,還執著地清亮著,不顯疲態。


    我走到他麵前。他依舊負著雙手,看著我,半天不說話。


    突然衝著我咧嘴一笑,問:“葡萄酒還有嗎?”


    我驀地潸然。


    他上前一步,低著頭看我。那雙狹長的鳳目中溢滿了溫柔。他抬起手指撫著我的嘴唇,輕聲說:“不遠千裏差人送來那麽一囊,是要我嚐什麽滋味?”


    我心中一熱,撲進他懷中。


    夏夜的葡萄架下,明月朗朗,涼風習習。不遠處鬆濤陣陣。我靠在他肩上,誰都不說話。


    最終還是他打破了沉默,問:“還不打算回長安麽?”


    “你還要我回去麽?”


    他斜過眼睛來看我,說:“你若不回去了也罷,我這就回去納幾個妾,日子也能過得。”


    他又戲弄我!


    我眼一瞪,又忍不住發笑,伸手去打他。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順勢將我揉進懷中,笑道:“這妒婦,眼中揉不得一粒沙子!”


    “你……”


    話未出口,他將我推在葡萄架上,一口急急叼住我的嘴唇。


    力氣太大,葡萄架一撞之下,落下幾顆烏紫的葡萄。


    他喘息,狹長的鳳目魅惑又迷離,聲音低沉而嘶啞:“明音,我好想你。你想我麽?”


    月光灑落一地的清輝。葡萄架下被月光照出一片斑斑駁駁的陰影。


    抬手拾起一顆落在我身上的葡萄,看著他的眼,輕輕送入他口中。


    “我想……”


    他的眼中陡然燃起熊熊的烈火,如一頭**良久的獸,看著我的樣子似乎想將我一口吞食入腹。他將我頂在葡萄架上,一手提起我的腰,另一手掀開了我的裙子——


    烈火焚燒之中我已頭目昏沉,他貪婪而急切,在我的身上放肆地掠奪攫取。用盡全力。我隻覺得身體越來越輕,激蕩著難言的快樂和苦痛。喘息中我睜眼看到地上的影子。那些在頭頂上掛滿了的葡萄串跟著架子劇烈搖晃著,地上的影子也隨之晃來晃去,姿態妖冶又迷離。熟透的葡萄一顆一顆紛紛落下來打在身上,身體廝纏中被擠壓著,甜膩的汁水胡亂四濺在皮膚上,空氣中也漸漸散開葡萄的清香。


    混著他身上的汗味,和阿末香的氣味。


    我看不見他的臉,隻聽到他粗重的喘息聲,貼在我的耳邊,一片潮熱。


    還有葡萄架晃動的聲音,夏蟲的聲音,鬆濤的聲音。夜的喘息聲如遊絲般在耳邊飄蕩,若有若無。


    渾身無力,發髻散亂,釵環盡落。我貼著他沁著汗水的身體,伸出手臂緊緊抱住他,突然感到無助得心裏發緊——


    這個令我愛恨不能的男子,我遇著他,百般閃躲,千般抵抗,終究劫數難逃。


    “宇文泰……”我閉上眼,吐一口氣,忍不住輕輕喚他的名字。


    頭上雲翳滑過,蒙住高懸明月,此處是永恒的黑夜。鬆濤的輕吟,葡萄的芬芳。他的手像帶著魔咒,在滑過的每一寸皮膚上點燃熊熊烈火。


    雲翳又過去了,月光躡手躡足,撒得葡萄架下的男女一身燦璨銀輝——


    此番終於不是心事雜蕪。


    此番終於,眼裏心裏都全是他了。


    苦澀,甜蜜,哀傷,又喜悅。


    我閉上眼緊咬住唇,身體裏駭然湧起一波又一波滔天巨浪。


    卻有一滴淚,自眼角滑落了。


    他在我恐懼的時候,遮住過我的眼睛。——


    他從來都如此溫柔。


    呀,開膛挖心,偷換魂靈。就算使勁渾身解數,結局也由天定。那一席好宴,終歸琴瑟啞然,曲終人散了。


    恍惚睜開眼,已是天光大亮。我還蜷在他的身邊。絲質的薄被覆著一宿的春光。


    似一條蠶,從那絲被中慢慢爬動著探出頭去——


    一抬頭,見他早已醒了,隻未起身,此刻正支著肘看著我。


    “醒了?”他一笑,伸手理了理我散亂了一臉的長發。


    我啞著聲音應了一聲。仍舊困倦,半閉著眼,把臉在他胸口蹭了幾下。心裏莫名的一陣踏實。


    他嗤地一笑:“跟個懶貓兒似的。”他的手探進絲被,在我的身上輕輕一滑而過,說:“昨晚那麽誘人……”


    我猛的睜開眼。臉卻一下子燒得滾燙。


    他又一笑,伸手來捏我的臉:“臉紅什麽。”


    “不許說。”我伸手去捂他的嘴。


    他笑嘻嘻地取下我的手,輕輕撫著我的額頭,說話的語氣既愛又憐:“你我成婚至今,我一直事務纏身,都沒好好陪伴過你。近日朝中內外都無甚大事,我總算有時間可以陪你四處去走走。你想去哪裏?”


    他這一說,觸動了我的一樁心事。


    當日從建康遠嫁,家中一切算不得好。當日他同梁主求娶時說共伐三荊平分其地,後來他遣如願平定荊襄,梁隔岸觀火未出一兵一卒。之後宇文泰分給了梁三個州郡,算是完結此事。也不知後來家中有沒有因為此事再生事端。


    然而宇文泰怎能陪我回建康去?


    見我出神不說話,他問:“想什麽呢?想到去哪裏了?”


    我勉強一笑,說:“我想回建康家中看看。——但我知道你為難,還是算了。”


    他聽了,歎了一口氣,說:“這本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我們的情況你也知道。別說我不能公開去建康,就是你,也不能去。”


    我知道他的道理,但是聽他親口這樣說,內心裏不免還是有些失望。也隻得輕輕一笑,倚在他懷中不再說話。


    半晌,他說:“可令人多備厚禮,你寫一封書信,以你誕下的嫡長子滿周歲為由,送到你建康家中。再讓他們回了書信過來。如此,你既盡了孝心,也知道了家中的狀況。這樣可好?”


    他事事周全,什麽都為我想得周到。


    我點點頭。


    他笑著說:“那些南邊的漢人哪,總以為我們鮮卑人是夷狄。這下可讓他們知曉,我這個鮮卑人,可沒有虧待他們漢家的女兒,是不是?”


    不知他為何突然說起這樣的話,我隻能苦笑一下,說:“昔年衣冠南渡的血淚教訓太深刻了。人都是思念舊都的。”


    他不屑地撇撇嘴:“我覺得蕭衍那個老頭子可是一點都不想念洛陽。”


    我抱著他:“我有些想念洛陽了。”


    他笑起來:“那簡單。等我收複洛陽,讓全城百姓列道迎你入城。”


    又胡說八道!我忍不住白他一眼。


    我們起身後不久,有侍從來報:“新上任秦州刺史得知丞相也在秦州,邀請丞相和夫人晚上去府上賞光家宴。”說著,遞上一個帖子。


    宇文泰接過帖子打開掃了一眼,合上冷笑道:“他倒消息靈通。連我們住在這裏都打聽得一清二楚。”


    我問:“武都王要卸任回封地麽?”


    宇文泰看了我一眼,說:“他任秦州刺史本就是為了將乙弗氏遷來隴右,如今乙弗氏死了,讓他回去吧。”


    “新任刺史是誰?你好像不怎麽喜歡他。”我說著伸手去拿他手中的帖子。


    打開帖子,映入眼簾的竟是那熟悉的字體,縱橫飄逸,落紙雲煙。


    末尾蓋著一方鮮紅的私章。“獨孤信白書”。


    我的心跳驟然加速,手心裏忽地浮起一層細細的汗,竟不知該用怎樣的手勢將那帖子合上,捏在手上,卻又覺得燙得發慌。


    半晌,忽然想起宇文泰,抬起頭看他一眼,見他目不轉睛盯著我,不由得尷尬一笑,手足無措。仿佛一肚子心事被人窺覷,下意識將帖子藏到身後,又陡然意識到不對,又從身後取出來,遞給他。


    他瞅著我,接過帖子去,一言不發。


    我尷尬莫名,擠出一絲笑,訕訕地說:“我……我還是不去了……”


    突然間覺得委屈,竟有那麽多的心事無法同他道明,隻能埋在心裏,任之慢慢腐壞。


    任他胡思亂想。


    心頭如有一把尖細的薄刃緩緩割過,傷口細密而深刻。裏麵輕輕探出頭向外張望的,都是那些不足與人道的悲傷和無奈。


    “你……別那樣看我……”我低下頭緊咬住唇,泫然欲泣。


    他緊著的眉目忽然間一鬆,伸手將我抱住。


    “忘了他!明音,忘了他!”他將我的頭按在他的胸口,狠狠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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