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雍州的秋天和長安並沒有什麽兩樣。[.想看的書幾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說網站要穩定很多更新還快,全文字的沒有廣告。]已經快要入冬,府中院子裏的兩株銀杏早已被秋風打成了金色,在秋陽下玎玲招搖。


    我們一直呆在東雍州,照顧著兩個孩子,我漸漸的,非常安於做宇文泰的妻子。


    我有些看不起自己。那晚送別時,獨孤公子那一眼照見我內心滿目瘡痍。我心中對他愧悔,然而又能改變什麽。從身到心,俱已不忠。


    桌子上的青瓷熏爐內嫋嫋騰著七寶蓮花香的氣味。那煙從爐蓋的細孔中嫋娜鑽出,細細往上搖搖升騰,顫動著,像不安的心弦。


    正看著那細煙發愣,忽然聽到裏麵臥室裏嘩啦一聲,似是什麽東西灑落了。


    我走進去,看到是矮案上的妝奩散了,裏麵的各種首飾脂粉盒散落一桌一地。一個小侍女正手忙腳亂跪在地上急急地收拾。


    見我走進來,連忙伏倒在地:“夫人恕罪!那妝奩突然散開了……”


    “沒事,用得久了自然會壞……”我說著,眼睛瞥見案上那一堆脂粉盒裏,那顆係著紅線的菩提子。


    眼中見了,隻覺一陣恍惚。伸手去拈起來,握在手心裏。粗糙又冰涼。我已許久不拿在手上把玩,小心地秘密地收在妝奩最下麵的暗格裏,生怕被宇文泰發現。


    昔年裏,那人將這個掛在我頸間的那個清晨,可曾想到這個解千憂百愁的菩提子有一日會被我收在一個隱秘的地方,再不見天日?


    他的模樣,一下子近在咫尺,倏地又遠在天涯。


    我已有多久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仿佛他這個人整個從這個世間消失了一般。侯門相府的庭院深如無邊靜海,他在秦州的境況,無一絲半點傳入這個黑洞洞的海底。


    這曾經纏綿恩愛的兩個人,如今各在天涯,相隔層雲萬裏。


    正惆悵間,眉生進來說:“毓公子來了。”


    一見屋裏這情形,低頭對伏在地上收拾的小侍女說:“快去拿個新的妝奩來,將這裏收拾幹淨。丞相許片刻就回來了。”


    這日天氣好,吃完午飯,便讓乳母和一眾仆從帶著毓兒去郊外騎馬玩。


    不一會兒,穿戴齊整的毓兒便進來向我告別。


    他已經十歲了,幾年間,幼年喪母的哀痛已漸漸平息,但對我,他卻總有著一二分若有若無的疏離感。(.無彈窗廣告)


    他在宇文泰和我麵前變得沉默而自持,最多的時間埋首於書房裏,無論晨昏,總能聽到他童稚又清晰的誦讀聲傳出來。卻不再是為了討宇文泰喜歡了。


    隻見他穿著赭色的窄袖胡服,梳著總角垂髫,也是一雙丹鳳眼,晶亮有神。臉的線條卻是溫潤柔和的,如他母親一般。也許是一直關在房裏讀書久不見日光的緣故,他的皮膚有些蒼白。十歲的孩子,恭謹而生疏,表情裏有幾絲與年齡不相符的滄桑和老成。


    我看著他,暗想,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是該讓他多出去騎射。畢竟是胡人的血統。


    我微笑著囑咐他注意安全,又交代了一眾仆從好好看護。


    等到毓兒出了門,又讓眉生將覺兒抱來。覺兒已三歲,他有一雙漂亮的杏仁一般的眼睛,總是咕嚕咕嚕地轉著,好奇地東張西望。


    此刻乳母剛帶著吃完飯,正是犯困的時候。眉生引著他玩了一會兒,他便爬到我身上,迷糊著眼睛要睡覺。


    正在這時,宇文泰進來了。


    “今兒怎麽玩到這個時候才睡午覺?”他見覺兒鑽在我懷裏,笑眯眯地問。


    眉生說:“剛貪玩了會兒,才鬧著要睡了。”


    “今日如何這麽早就回來了?”我抱著覺兒坐在繡墩上,仰起臉問他。


    “至尊忽然覺得身體不適,便早早散了。”他說著,笑著將手伸向覺兒,“來,阿父來哄覺兒睡。”他將覺兒抱過去放在榻上,給他蓋好錦被。


    覺兒突然睜開眼說:“阿幹去騎馬了,不肯帶我。”


    語氣那麽委屈,急急地在父親麵前告狀,好像在阿幹那裏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樣。


    宇文泰被他逗得哈哈一笑,問:“覺兒想騎馬嗎?”


    孩子睜著圓滾滾的眼睛,認真地點點頭。


    他父親想了一會兒,說:“那你乖乖睡一個午覺,過幾日阿父休沐,親自帶你去騎馬可好?”


    覺兒開心地一下子爬起來,嗖嗖幾下子爬到宇文泰的肩膀上,摟著他的脖子說:“阿父不能食言哦。”


    宇文泰開心地笑著,說:“不食言。你快下來睡覺。”


    覺兒順從地又爬進被子裏,乖乖地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了。


    宇文泰這才離開了床榻,過來問我:“毓兒什麽時候走的?”


    “剛吃過午飯便去了。好些人跟著呢,你放心。”


    他輕輕歎口氣,說:“到了他這個年紀,是該好好學騎射了。過幾天我給他找個師父,好好指點他。”


    我見他突然在為孩子的事情煩惱,便引開話題問他:“聽說去歲冬天夫君奏明皇帝推行十二條製進行得很順利?”


    說到這個,他興奮起來,說:“蘇綽真了不得!奇才!真是孤的王猛。”


    王猛。我忍不住笑。他還要自比苻堅嗎?


    我笑著問他:“夫君果然對儒術有興趣麽?”


    他也笑著回答我:“什麽學說利於治國,我就對什麽學說有興趣。”他沉浸於自己治國的宏偉藍圖中,“明音,當年在潼關整軍時,我的想法錯了。那時我太年輕,急於求成。要擴充兵員,提高戰力,發展經濟才是根本。――如今按照這樣的改革推行下去,不出幾年,我們就有足夠的實力去吞並東邊了。我們有錢,有糧,也有人了。”


    “你想吞並東邊?”


    他壓低聲音說:“今天早上剛來的消息,高歡遣軍入侵了汾州絳州,圍了玉壁。主上正是為這個頭疼不已。我準備出兵蒲阪。”


    我的心沉沉地墜了下去。


    近兩年,隨著兩個孩子慢慢長大,我越來越不喜歡宇文泰談到打仗的事情。我知道統一和太平是要付出血與火的代價。關中多年積弱,近年又時有大旱饑荒,根本無法和豐饒富庶的關東地區相比。可他不想總是被高歡挑釁,所以才勤於內政,發展經濟,囤積實力,以期將來能一舉吞並鄴城。


    我亦知道他想在他這一代把能做的事都做完,為孩子們開創一個安樂的時代。可是我越來越不喜歡聽到他說要打仗。


    我越來越怕,一夜之間會失去他。


    想到此,鼻子酸酸的。


    他知道我的心思,伸手將我鬢邊散落的碎發撩到耳後,說:“別擔心。我把能做的都做了,你和孩子們才能過得安樂。”


    “可是天下總是分分合合的,哪有長久的安樂?個人能做的太有限了。”


    他看著我,沉著聲音說:“自永嘉以來,已經分了兩百多年了。天下該合了。我想要做這件事情,我想將來,我們的孩子們,孩子的孩子們,能安享一個統一的,太平強盛的帝國。我宇文泰,願為他們奠這個基業。”


    功業,萬代千秋,他在想的始終都是這些。


    淚水輕輕滑下來。


    我是軟弱的。無論我多麽不甘,也最終成為一個宅院裏依賴一個男人的女子。


    我仰臉看著他,輕輕說:“我懷孕了。”


    他的臉上掠過一陣欣喜:“真的?幾個月了?大夫可來看過了?”


    “今天上午大夫剛來診過脈,已經兩個多月了。”


    他將我攬進懷中,歡喜地說:“好。這回生個女孩吧。像你一樣嬌豔。”


    我一笑,低下頭去:“我都老了。”


    我確是老了,又經曆過流離紛爭,廿七年紀,眉間眼底都是掩不去的滄桑。跟那些打小養在深宅大院的女子畢竟不同。她們自有無驚無苦無憂無慮的風流姿態。我卻不可企望。


    宇文泰細細看著我,目光溫柔又愛憐,說:“哪裏老?可不還是從前的模樣麽?這楚楚動人又無所適從的樣子,可不還跟我第一次見你時一樣麽?”


    我又落下淚來,伸手攀住他的脖子,哽咽道:“求你別那麽拚命……不管怎樣,哪怕我們帶著孩子們隱姓埋名地去生活……別丟下我們……”


    在這個時候我感到深深的孤單和無助。我的夫君萬人之上怎樣?我有這樣一個對我愛寵有加的夫君又怎樣?我的心願和那些在亂世中苦苦掙紮苟活的平民女子又有何不同?


    不過是冀盼著明日早晨醒來,他還活生生地陪伴在身邊而已。


    過了兩天,到了休沐那日,宇文泰一早便出去了。


    覺兒醒來後滿宅滿院地尋他阿父尋不著,跑回來委屈地說:“阿父還說今天帶我去騎馬呢。說話不算!”


    我想著他一早就匆匆出去,也許有什麽要緊事,便哄著覺兒說:“阿父也許突然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等他回來了我們再問他好不好?”


    小孩子歡喜期盼了幾天,突然落空了願望,嘟著小嘴,眼圈都有些紅了。隻得將他抱進懷中,好生安慰。


    剛過中午,宇文泰回來了。


    我迎上去,有些嗔怪他:“覺兒一早醒來就在找你,說你答應了帶他去騎馬又食言。”


    宇文泰嗬嗬一笑:“他人呢?”


    “乳母帶著吃午飯呢。你去哪裏了?”


    他笑著說:“等他吃完了就給他換衣服,讓毓兒也換胡服――你也來,一起看看。”


    故弄玄虛,又不肯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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