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來,他站在窗前,沉默地望著窗外蒼涼的園景。(.無彈窗廣告)玫瑰色的霞光正照進屋子,越過他的肩膀,為他鑲著豔麗的輪廓,照在我的眼中。


    如初遇那次,他在我的床邊守了一夜。


    恍惚著,懷疑著,何以一夜之間,我又回到他的懷中。腦中恍恍惚惚,心中渺渺茫茫。


    “公子。”我輕聲喚他。


    他轉過身,微微一笑。純真得如一個少年郎。走過來在床邊坐下,又伸手來撥拉我鬢邊的頭發,臉上無限喜悅,無限滿足。


    “莫離,不要再擔驚受怕了,我再也不會離開你。”


    這魂牽夢繞的人兒,他又完好地回來了。


    我心中悵然,末了也對他一笑。這末世荒亂裏,我們和死而複生的愛情一起相擁在世界的一個角落裏。無限淒楚,亦無限歡樂。


    還是開口問他:“你的妻兒怎麽辦?”


    上下一大家子靠著他才得以庇護。若他不在了,樹倒猢猻散,又將是怎樣的光景?他想過嗎?


    他沉默一會兒,說:“便讓他們都以為我死了吧。”


    “他……他不會信的。”我猶猶豫豫。以他的睿智,怎麽不一眼看破這拙劣的伎倆。


    “他不會傷害他們。”


    我突然覺得愧疚。我們都在利用宇文泰。我們在敲詐他被歲月摧折後僅剩的一點慈悲。也許他心知肚明我們一起離去,心裏念著半生沉淪,就此放手也就罷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他見到我的躑躅,複又抱緊我:“莫離,我隻要有你。我已蹉跎大半生,沒有時間再去浪費了。”


    我們的身體貼得那樣緊,卻隔著種種淒涼的故事,說不出來。


    我是怎樣失給宇文泰的?我是怎樣為他生下兩個孩子?說不出來。


    宇文覺,宇文邕。


    我已許久沒有見過他們。我的孩子,是姓宇文的。


    心中絞得難受。這一步走出去,我便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我們趕著天光收拾了東西,又趁著傍晚進出城的人多的時候,便改名換姓地混出了晉陽。


    我們準備一路南下到南梁去。聽說比建康更南的地方,東揚州,會稽,永嘉,都富庶繁華,安樂康泰。


    公子說:“我們去會稽吧。當年楚霸王就是在那裏領著八千江東子弟起義抗秦。我想去那裏看一看。”


    我掩著口輕笑:“公子不是看不上項籍的嗎?”


    他歎口氣,望著前方漫天遮蔽的雲霞,有些憂傷地說:“從前覺得他敗於劉邦,英雄氣短。可如今想來,他一生至少還有一個女人,願意和他同生共死。闖了一輩子,到最後,還有一個女人,和一匹馬。(.棉、花‘糖’小‘說’)”


    他轉頭看著我,伸手撫了撫胯下那匹馬。


    那已不是蒼嵐了。蒼嵐從他出武川開始陪伴他,一人一馬,一同經曆了年少和蒼老。他說幾年前,蒼嵐病死了。


    如今這匹馬是他在隴右期間從河套地區的商人那裏買來的烏孫馬,四肢強健,體格高大。渾身栗色,額頭上有一塊白章。因此獨孤公子給它取名叫夜白。


    然而再怎麽好,都比不上蒼嵐。他已失去他的那匹馬。


    迤邐行了幾日,就到了洛陽。


    洛陽已不複當年的繁華景象。偌大的寬闊街道顯得空曠。街上來往的商販行人都麵無表情,仿佛所有的精神都隨著之前那個時代的覆滅而蕩然無存。


    我們昔年住的宅子,如今也荒廢了。朱門上的漆剝落得斑斑駁駁,半閉著,掛滿了蛛網。


    見之不禁傷感。


    他說:“你不是一直想回洛陽嗎?我們在這裏逗留幾日如何?”


    我輕輕一笑:“好。”


    於是他同賀樓齊二人將這間舊宅打掃出了幾個幹淨的房間,暫且住下。


    深秋的寒夜,我獨自在窗戶漏風的臥室裏入眠。恍惚間又回到永安二年,我們在這間臥室裏纏綿。


    永安二年,我們去晉陽見宇文泰。


    永安二年,我陪伴他回武川。


    永安二年,他離開洛陽去了荊州。


    ――永安二年的五月,他在這裏為我執禮及笄。


    那時,我全身心地愛他,屬於他。


    而如今,我背棄自己的夫君要同他私奔到他鄉。


    閉上眼,心中激蕩著無以名狀的酸楚。命運戲弄著我們,不留情麵。


    這晚我夢見了宇文泰,夢見在潁川的最後一晚,火光四起、喊殺聲震天中,他將自己的鎧甲穿在我身上,狠狠地對我說:“明音,去潼關!”


    啊,我心一顫。


    我究竟是莫離,還是明音?


    正不知所以,忽又身在一個黑暗空曠的大殿。我跪在殿前,上麵端坐著一位頭戴毗盧冠、身披袈裟的僧人。他一手持錫杖,一手持蓮花,樣貌威嚴,凜然不可侵犯。


    隻見他嘴唇翕動,卻不知在說些什麽。忽然對著一旁怒喝:“你這畜生,不好好修行,卻在一旁偷窺天機,妄動凡心。”


    我嚇了一跳,向一旁的偏殿望去。隻見一個樣貌俊秀的年輕男子走過來,跪倒在麵前,指著我哀求道:“願和這女子同下凡塵,共曆劫難。”


    詫異莫名,這是哪裏?他們是誰?


    那僧人歎息一聲,說:“唉,這本也是你的劫數。罷了,你同他們一道去吧。”


    說話間,手一指跪在我身旁那俊秀青年,隻見一道白光閃過,那青年已無影無蹤。


    我唰地坐起身,冷汗涔涔而下。


    四周黑沉沉地,沒有一絲火光。沒有宇文泰。沒有那陰森空曠的大殿,那僧人,那青年。什麽都沒有。


    抬眼看向窗外,隻有一輪冷月凍在天上。


    不知為何,進了洛陽便舍不得離開。這城哪怕早已失了昔日的精神,隻這一副落魄的空架子,已讓我神魂顛倒。


    埋葬的是我同他最恩愛美滿的好時光。


    而長安呢――我不免去想。


    不,長安是另一個人的城。他是氣象恢弘,野心勃勃,他是征服和占有。而不是洛陽這般頹靡又末路,看不到明日光景。


    我還去集市上買菜呢。


    割二斤豬肉,挑兩把綠葉子菜,心滿意足地提拎回去。滿手泥星油星,洗幹淨了手進廚房,在爐灶裏生起火,要為他做一個尋常的主婦。


    平凡人的家裏頭,沒有侍女沒有仆從。隻有一個主婦,從廳堂到臥室再到廚房,都是她的天下,都要她悉心維持。


    我坐在灶邊,望著爐灶裏那紅豔豔的火光,癡癡想,平凡人家的夫妻每日都是這麽過的吧。


    可我一生也沒碰過鍋碗瓢盆呢。不曾沾過陽春水的手,做出一桌糊爛怪異的飯菜,他卻吃得香甜滿足。如同山珍海味。


    連賀樓齊都為難:“這……這怎麽吃啊?”


    他笑,也不為難他:“你出去自己找別的吃去。”


    賀樓齊如蒙大赦,唯恐他反悔一般,三步並作兩步地出門而去。


    他卻從碗盞間抬頭,看著我笑起來:“這手藝也能嫁得了人,是你命好了。”


    我嘟嘴不滿:“這可是破天荒頭一次呢。”


    他滿足地笑:“會越來越好的。日子長著呢。”


    如今他很喜歡說這句話,日子長著呢,什麽都可以不緩不急,慢慢來過。他是滿足的,已厭倦廝殺,厭倦爭鬥和權力,他尤其渴望成為一個最平庸的男人,和一個女人去逐漸嚐試這世間所有平庸的快樂。


    這一桌糊爛的飯菜對他而言,就是那麽多他未曾體驗過的“平庸的快樂”中的一種。


    我亦由他的快樂中體會到快樂。


    一個女子,哪怕成了皇後,垂範天下,都不比一個平凡女子的快樂――隻是一個妻子,每日想不同的菜式喂飽夫君和孩子,細心為他們添置四季的衣裳,聽他們誇讚或抱怨。詭豔淒涼的命運煎熬,同她是無關的。


    我一笑。想起昔年宇文泰也想同我索要這種“平庸的快樂”。然而我沒有給過他。連一碗不那麽甜的綠豆百合湯都未曾為他煮過。


    暗綠色的湯汁,小火慢煮而成,一粒粒飽滿細小的綠豆都開了花,煮散在湯汁裏。又飄著幾片雪白軟爛的百合,吹涼了,存在裝滿冰塊的大盆裏。他夏天時尤為喜愛,午後一定要吃一碗。


    我同他成婚十多年,竟連這一點最普通的人夫該有的快樂也不曾給過他。


    對麵的男子突然不解地看著我:“你怎麽哭了?”


    我大夢初醒一般,一摸臉頰,濕濕一片。


    我竟失態了。


    他以為我懊惱這一桌不像樣的飯菜,走過來揉一揉我的手,又將我攬到胸口上,說:“這有什麽好哭的。一頓飯菜而已。”


    我逗留在洛陽不肯離去。日複一日地,為他做著一日三餐。連衣服都添置了幾身。


    轉眼就冬天了。


    他整日白白地守在我身邊,哪裏也不去,什麽也不做。日子荒蕪著,如庭院裏久未拔除的野草。


    荒草蔓生,覆滿了我的心。


    如願的心中漸生不安。他一遍遍地安撫我,告訴我,這平凡的生活是他多年所想,為此他願意放棄一切。


    這天夜裏,我夢見了邕兒。


    從頭開始,從生他的那一刻開始往後,一點一滴都重現在夢中。


    我想起了,在難產將要死去的時候,我是那麽盼望著再見一次宇文泰。在那時候,我清晰地辨認出自己的心,我愛他,真實而堅定。


    我夢見邕兒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夢見宇文泰慈愛地抱著他,教他說“家家”。


    他那和父親一模一樣的狹長鳳目晶亮閃光地看著我,問:“家家,你何時回來?”


    他已六歲了!


    我謔地睜開眼睛。


    窗外天光微亮。又是一天了。


    我還伏在如願的胸前。抬眼看他,他不知何時已醒了。正用一種蒼涼無奈的眼神看著我。


    “你是不是想念長安了?”他輕輕問。


    我無言以對。這一刻進退兩難。


    “你在夢裏喚著邕兒。”


    我默默半晌,說:“我生他的時候難產,差點死掉。”


    他支起肘撐住頭,看著我:“我沒見過他吧。也不知長什麽樣。覺兒倒是長得像你。”


    我一笑,腦中現出邕兒那沉穩的模樣:“邕兒長得像他父親,脾氣也像――”


    一瞬間話便凝住,無法往下。


    他父親,是我們都背叛了的那個人。


    “莫離。”他撫著我的臉,輕聲細語,“不要再想這些了好不好?我們明日就離開洛陽南下去。我們在會稽置一份薄田,自給自足,有自己的生活,還會有自己的孩子。我掙紮了大半生才又得到了你,我不會再放開你的。”


    我摸著他的粗糙厚實的手,心裏有了一絲溫暖。我們自己的孩子。


    我們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見我沉默著,他說:“不如今天出去走走吧。一直都悶在這屋子裏,人都病了。看你一直也沒什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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