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兒到底年紀大些,看出我神色黯然,拉著我說:“阿父可惦記著家家呢,記得妹妹今日滿月,說家家可以下床走動了,讓我們過來看看你。[看本書最新章節請到]”


    我微笑著摸了摸他的頭,收好了心事。他已十三歲了,俊秀挺拔,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這兩年眼看也該成婚了,不知宇文泰會為他選誰家的女孩。


    眉生將妹妹抱出來給他們兄弟倆看。覺兒歡喜地將她抱在手裏,對邕兒說:“你看,比義安漂亮多了。”


    邕兒說:“是呢。有七分像阿父,三分像家家。”


    覺兒將孩子還給眉生抱去,問我:“妹妹有名字了麽?”


    我搖搖頭:“還沒有。你們覺得什麽名字好?”


    覺兒笑嘻嘻地說:“這樣大的事情,我們兄弟哪敢胡說。還得阿父決定才行。”


    他來決定?可他還沒來看過這個新生的孩子。


    兄弟倆又逗留了一會兒,說了些近日的趣事。邕兒說:“家家知道麽?毓兒阿幹也做阿父了。”


    覺兒接口道:“金羅阿嫂幾日前剛生了個女兒。我們如今也是叔父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又高興,又有些傷感。我回到長安之後,她從沒有來看過我,一點消息都沒有。我竟連她懷孕生女都不知道。


    正在這時,外麵突然快步走進來一個人。我定睛一看,是宇文泰身邊的近侍紇奚東。


    覺兒一見他,說:“咦,紇奚東,你怎麽來了?是阿父差你來的?”


    紇奚東見了他溫和又恭敬地一笑,說:“略陽郡公和邕公子也在啊?是太師來了,正在門口呢。”


    說完看向我,恭敬地行了個禮說:“太師已經到門口了,夫人快出去迎接吧。[想看的書幾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說網站要穩定很多更新還快,全文字的沒有廣告。]”


    難得這樣大張旗鼓,鄭重其事。


    我的心還在亂跳,邕兒已經笑嘻嘻地拉住我的手往外走,邊走邊說:“阿父來看家家和妹妹了呢。前陣子阿父知道添了妹妹,可高興呢,整日裏同我們說話都是笑著的。”


    走到庭院裏,正看到他從門外踏進來。


    他似乎胖了一些,腰粗了一圈,那合體的衣服下掩著的皮肉似乎已經開始鬆弛。經不住的流年飛逝,韶光可憐。


    我不敢正眼看他,斜看著庭院花圃裏那幾朵正在盛開的紅月季問:“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看咱們的女兒。”


    他的聲音開始沙啞,變得蒼老。時間惡毒得連他的嗓音都沒有放過。仿佛昨天還是花樓席間笑得前俯後仰的俊朗少年,隻一眨眼,逝者如斯。


    朝花夕拾,撿到手中的盡是枯萎。


    我覺得眼下有些發燙,努力眨了眨眼。依舊不敢看他。物是人非經年,哪還有麵目可堪相對?


    聽見他輕歎口聲,說:“這麽久沒見了,竟不願抬頭看看我?”


    我強忍住淚,心中很苦,如潑翻一碗久煎的藥。命運已剝奪一切,令我一無所有,何必再如此苦苦折磨?


    勉強擠了個笑,沒有抬頭,說:“不是來看女兒的嗎?去看看吧。”


    眉生從我身後走上來,將手中的繈褓遞給他。


    我這才抬起頭來細細看他。


    他的額頭刻了深深的紋,昔日俊俏的鳳眼失去了漂亮的輪廓,變得鬆弛而委頓。整齊的胡須又花白了一些,嘴角亦有一條一條的紋。歲月從他身上偷走了那麽多。是真的老去了。


    他接過孩子,歪著頭細細看著那張熟睡中的粉紅色的小臉,溫暖的笑容從嘴角漸漸漾滿了整個臉,抬起臉看著我,眼中閃著光,說:“她這睡著的樣子同你一模一樣。”


    覺兒在一旁探著頭看著嬰兒的臉笑著說:“妹妹還沒給取名字呢。”


    宇文泰將目光從孩子的身上移向我,看了片刻,說:“和氏瓏玲,美玉天成。就叫玉瓏吧。”


    陽春三月的日光暖暖地傾瀉下來,從頭頂到心裏都一片融融的暖意。我抬起頭看著他,他那滄桑的臉上竟露出孩童般的笑容。


    這一瞬間,我陡然覺得心中一鬆。仿佛一個死死糾纏我很久的邪靈倏地從我身體裏飛脫而出,無影無蹤。


    愛恨隨風流散,都不重要了。


    眉生將玉瓏抱走,兩個男孩在庭院裏玩耍,我隨著宇文泰走進內室。他環顧四周,微微一笑,略有傷感地說:“這裏都沒怎麽變。”


    粗糙的、指節突兀的手輕輕扶上那已有了些劃痕的琉璃屏風的木架,默默注視著上麵繪著的洛神良久,又回過頭來看我,上下打量了片刻,像是看一個不認識的人,繼而調笑道:“怎麽如此素淨?發上連根銀釵都沒有。有人克扣你的俸祿了?”


    “我終日不出門,這苑子也沒有人來。就不費那心思了。”我輕輕說。一麵覺得有些羞赧,連他都嫌棄我的姿色了。――


    從前覺得這一生誓不以色事人,原來竟是因為年輕。


    如今年華老去,也會為自己的容貌傷感。多希望從此不見他,不讓他見到我衰老破敗的模樣。


    他雙手負在身後,站在離我三尺遠的地方,看了我很久,說:“這幾年你變了很多。”


    說得我心中泛起一陣酸楚。不知在他眼裏,我是哪裏變了。然而總歸是變老了,變醜了,變得沉默少言,鬱鬱寡歡。


    他仰起頭看著暗沉沉的屋梁,輕歎了一口氣,說:“我們都老了。這幾年你不在雲陽宮,有時我半夜突然驚醒。可是寢殿裏空空的,身邊一個人都沒有,覺得無比的孤獨。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拚了一輩子,位極人臣,威震四海,然而到最後,得到的卻隻有這樣一個空曠又寂靜的寢殿,連我愛的女人都不在身邊。竟然猝不及防的,就老了。”


    是的。他早已明白的,在那最頂端,隻有無邊的孤寂和淒冷。權力可以摧折意誌,可以剝奪性命,卻得不到幸福。


    他伸手輕輕撫過我鬢邊散下的頭發,目光無比憐愛,說:“我還記得你那一年,滿頭珠翠,水綠華裳,站在窗邊唱腹中愁不樂,願作郎馬鞭。我那時在想,這女子她是天邊月,山巔雲。她隻能在夢裏,一生也不會為我所有。”


    我強忍住眼淚。他字字如鑽句句如刀,割在我心頭,痛不可當。然而我再也不願在他麵前流淚。我對自己說,一切到此為止吧。我永遠不會讓他知道了,這個永恒的秘密――


    我對他的愛竟曠大到無邊無際,不可想象。


    我的幽怨,無奈的倔強,到頭來是一場空。可我為此做盡了一切聰明的事、愚蠢的事。


    孰令致此?


    他令我無從下手,一籌莫展。隻能將愛恨都深埋心底,從此永不同他說起。心裏有一朵為他盛開的花,今日狠心連根拔起,任它零落成泥,香氣委塵。


    他望定我,似是在等著我開口。


    然而我還有什麽可說。我為他一夜老去,青春和愛恨都流走了。黛綠年華已被噬盡。幽暗詭詰的光陰冉退之後,我不過是他依舊筆直強壯的枝幹上一株業已枯死的女蘿。


    殘局已定。恩情中道絕。


    我沉默著,隻掛著一絲笑。也許很蒼涼。漸漸的,窗外暮色四合。


    打斷了死一般沉默的還是眉生。


    她緩步走進來,見我們如此,輕聲說:“晚膳已經備好了。請太師和夫人前去用膳。”


    他似一下子從沉思中被人喚醒,眼神一頓,說:“我回雲陽宮了。你和孩子們吃吧。”


    說完不待我答話,轉身離去。


    走到門口又停住,側過頭說:“金羅前幾天生了個女兒。你作為祖母,有空去看看她們。”


    立刻又抬步匆匆而去,背影竟有幾分狼狽。


    他老了,一舉一動不再那麽滴水不漏。不經意地,流露出歲月風霜侵襲的痕跡。已將半百的人了呀。哪還有那麽多精力嚴防死守自己的心事。


    待他走遠了,眉生在我身邊輕輕說:“夫人何苦呢?太師這是有意要將夫人接回雲陽宮去呀。”


    我又何嚐不知他的心思。離別這幾年,他覺得對我的懲罰夠了。如今又誕下新的孩子,他也有了台階可下,名正言順地原諒我,將我接回他身邊去。


    然而那不是我的雲陽宮。那裏填滿了他的權勢和欲望,填滿了他人對他的渴慕和攀附。那裏還有那些年輕美麗的女子,以及他同她們生的孩子。


    我不過是個闖入的外人。


    隻有這荒蕪寂寥的聆音苑屬於我。隻有這裏,是他對我最初的愛戀。


    秋扇見捐呀。一場風雨後,到底秋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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