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不樂意此時被人打擾,不滿地開口問:“誰啊?怎麽不通報就進來了?”


    那頭響起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啪嗒啪嗒地跑過來,歡喜地笑著:“真的是家家來了嗎?”


    宇文泰一聽也笑了,從床上又坐直一些:“是禰羅突呀。[看本書最新章節請到.]”


    邕兒跑進來,見到我,眼睛一亮,一下子撲在我身上,甜膩膩地撒嬌:“真的是家家呀!”


    宇文泰皺起眉:“都十歲了,怎麽還往阿母身上膩?快點下來!”


    邕兒吐了吐舌頭,乖乖離開我,站到他麵前問:“阿父傷好些了麽?”


    宇文泰一笑:“死不了。”


    邕兒突然歎了口氣:“真是伴君如伴虎,阿父為至尊殫精竭慮,至尊卻要阿父的命。”


    宇文泰問:“你聽誰說的?”


    邕兒說:“這還用聽說?想想都明白了。阿父一直功高震主,元氏本來就如履薄冰。之前高氏又廢君自立,至尊這是害怕自己也有這一天吧。”


    宇文泰的表情諱莫如深,說:“好了,難得你阿母來了,不談這些朝政之事。――你阿幹呢?”


    邕兒臉上那股子不和年齡的成熟氣一掃而空,轉眼那個甜膩歡快的孩子又回來了:“阿幹在讀書呢,說天色晚了,不敢來打擾父母,明早再來拜見阿母。”


    宇文泰有些欣喜,對我說:“你不在這些日子,陀羅尼的功課頗有進益。他自己也聰慧好學,我覺得頗為欣慰。”


    又伸手一捏邕兒的鼻子:“就是這個東西不成器,整日隻知道玩耍和賣弄小聰明。”


    邕兒不滿地搖頭甩開他的手,說:“邕兒才沒有賣弄小聰明。是那些人都太笨了而已。邕兒也有用功讀書啊,最近都在讀《六韜》和《太公兵法》。”


    宇文泰有些詫異,抬頭看看我,又低頭對他說:“你看得懂《六韜》?”


    他這麽詫異不奇怪。《六韜》相傳是周代薑太公呂望所著,共六卷六十篇,從治國用人到戰略兵法都有論述。太史公書中就評價它“後世之言兵及周之陰權,皆宗太公為本謀。”


    而邕兒才不過十歲。


    可他完全意識不到自己有多麽令人震驚,睜著一雙童真的眼睛看著他阿父說:“能看懂啊,而且受益頗深。”


    宇文泰一笑,大概是不信他如此年幼竟能讀懂六韜,有意要奚落他:“那阿父來考考你。若你麵對一個很強大的敵人,你沒有足夠的力量能打敗他,但又必須要打敗他。你怎麽辦?”


    邕兒想了想,說:“《三疑》中說,夫攻強,必養之使強,益之使張。太強必折,大張必缺。要攻打強大的敵人,不妨讓他驕傲自大。[看本書最新章節請到.]《文伐》中也說到,表麵上尊崇他,麻痹他,投其所好,親其所愛,陰賂左右。給他美人和珠寶,收買他的內臣,與他偽結親誼。然後就可以抓住他不設防的時機,一舉將他擊潰。”


    宇文泰聽了,睜大了眼睛,半晌,說:“你小小年紀,竟一肚子詭計了!”


    邕兒卻不以為意,笑嘻嘻地說:“阿父當年在爾朱榮帳下時、在賀拔嶽帳下時也不在韜光養晦麽?讓元氏和柔然結親,不也是偽結親誼麽?”


    宇文泰板起臉:“這些都是當年情勢逼人,不得已而為之。你年紀尚小,少學這些陰險詭詐之術,還是要像你阿幹一樣多學一些孔孟之道才是正途。”


    邕兒一臉不屑:“孔孟虛偽。什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天下亂了兩三百年了,哪一天君君臣臣了?若是恰逢盛世,自然可以用孔孟之道來維護統治。可是在亂世裏,孔孟之道是行不通的。阿父你難道自己真的信孔孟之道?”


    眼看宇文泰還要同他理論,我連忙拉過邕兒說:“不要同你阿父頂嘴了。這父子倆怎麽說著說著就要爭起來了!”


    宇文泰立刻也收起了爭論的架勢,說:“好了,你回去睡覺吧。我同你阿母也要休息了。”


    邕兒笑嘻嘻貼在我耳邊說:“阿父爭不過我就趕我走。”


    我摸了摸他的頭:“好了,去吧。”


    他朝著宇文泰又行了個禮,恭敬說:“阿父好生養傷,兒子明日再來探望。”


    看著他走遠了,宇文泰無奈地笑,卻也無比歡喜,說:“幾個兒子裏,禰羅突最得我心。我不會看錯,將來成我誌向者,必是此子。”


    可隨即又有些擔心:“隻是他天資太高,我擔心他年紀輕輕就過於引人注目。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啊。”


    我猛的想起幾年前那個在福應寺在叫做史元華的人所說的瘋話。


    有至貴之相,可惜壽數不足以稱之。


    今日想來,一陣心驚膽寒。然而這卻是我最無能為力的。


    在他身邊依依躺下。他用未受傷的那隻手臂攬著我,又說:“有件事要告訴你。我已給陀羅尼訂了婚事。本想著該同你這個做阿母的商量,可是一直也沒有得空去那邊找你。”


    覺兒十四歲了。


    “是誰家的女孩?”我問。


    “晉安公主元胡摩。”


    “你要覺兒去適公主?”我有些不快。晉安公主是先帝的第五女,當今至尊的妹妹。不要說公主一向是難相處的,便是剛剛發生的這件行刺,也令我不想覺兒和皇家沾上任何關係。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算是安慰:“你也明白這種婚姻是怎麽回事。和元氏結成姻親,也可讓至尊安心。”


    “偽結親誼?”我白了他一眼。


    他噗嗤一笑:“你倒學得挺快。”


    我歎了口氣:“覺兒怎麽說?情願麽?”


    “他明白個中情由,沒什麽勉強的。”說到這裏,宇文泰頓了一下,說:“那個靈心,自小服侍他的那個侍女,我已同意他納為姬夫人了。”


    我這才稍稍安心。覺兒從小就喜歡靈心那丫頭,也習慣了她的服侍。納了她做姬夫人,好歹身邊還有個可心貼心的人陪伴。


    已漸漸明白,宇文氏的孩子,自出生起就不可能像平常人那樣去生活和選擇。他們在父親和家族的庇佑下享盡富貴,自也有要為家族分擔的重擔。


    婚姻,隻是其中非常微不足道的一種。


    宇文泰受了傷,很快便沉沉睡去。我卻久不成寐。他呼吸的聲音響在我耳邊,回想著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恍如隔世。怎麽又如從前般恩愛?那些冷言冷麵、那些欲言又止都去了哪裏?


    他如今在傷中,脆弱又敏感。等到他好起來,我便又成了那個背叛過他的、可惡的女人。如今他身邊全都是身心完全忠於他的女子,我這樣的人又算什麽?


    不過是他偶然想起時心底泛起的一陣陳舊又懷念的氣味。


    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


    心中忽甜,忽酸,忽苦。心虛茫然。


    轉眼,窗外就泛白了。曙色無比蒼茫,鬥列的星辰隱退,天際泛白,泛紫,泛紅。天邊發出五彩的光,似微笑。


    真願如此庭院靜好,歲月無驚。


    他還在沉睡。是受傷,又受了驚嚇。他是該好好休息一夜。


    我看著他,心中澎湃。


    幾年間,我努力於無憂無悔無愛無恨,隻為了那無數孤獨的夜晚能安然入睡。可昨日狼狽地跑來探他安危,功虧一簣。


    愛的還是愛,恨的還是恨。且憂且悔,依舊是一個平凡女子。


    軟弱之際,愛恨大舉入侵。


    他熟睡中的表情是那麽安靜而無害,鬢角花白著,令人憐惜。


    忍不住伸手去輕輕撫了一下。他有些醒了,輕哼了一聲,不安地轉動了一下頭。片刻又睡沉了。


    眼中噙起淚光,一片模糊。真希望他永不會老去。不願見時間對他的殘酷。他永遠做那個鮮衣怒馬少年輕狂的宇文泰,舉手投足,光芒萬丈。多好。


    卻眼睜睜看著他漸漸屈服於時間,無可奈何地,百花凋落。


    我悄悄起身,將寢殿四周角落裏點了一夜的蠟燭都吹滅。青煙嫋嫋騰起,伴隨著一股好聞的煙火味。刺著鼻子,卻那麽真實。


    我穿衣挽好發髻,輕手輕腳地出門去。走出院子,看到莫那婁守在那裏。


    他見到我,一躬身:“夫人如何這麽早便起了?可要先用早膳?眾位姬夫人和妾已經等著拜見您了。”


    我在聆音苑數年,除了叱奴氏之外未有人來。昨夜宇文泰將我留在寢殿,今早便都趕來拜見了。


    也不知這富麗空曠的雲陽宮裏,這幾年又多了幾個新人。


    我是嫉妒的。想到那些年輕嬌豔的麵容,那些軟凸輕蕩的身段,一個個都是春風裏的百靈,豔陽下的嬌花,沒來由的嫉妒。舊人見新人,除了心酸,還能怎樣?


    便笑了笑,說:“都免了吧。你去準備車馬,我這就回聆音苑了。”


    他一愣,猶猶豫豫地去了。


    片刻,又回來,說:“車馬在門口等著了。可是……”


    我往外走,邊走邊問:“怎麽了?”


    他站住不前,說:“夫人應該明白太師的心思,為何還要回那地方去?”


    我停住腳步,愣了片刻。


    他的心思?他的心思我怎麽敢猜,又怎麽猜得到?


    低頭看著自己腳上嶄新的絲履,一笑,抬頭說:“我喜歡聆音苑。”


    “可太師,還有公子們都希望夫人搬來雲陽宮啊。這雲陽宮,本就該是您來當家的。”


    我回頭看著他。他也老了。頭發白得厲害,臉上的褶子一道一道。他跟著宇文泰將近二十年了。一直兢兢業業,盡忠職守。無論是在丞相府還是在雲陽宮,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和宇文泰也算半是主仆,半是朋友。


    現在能同我說這話的,大概也隻有他了。


    我想了想,說:“雲陽宮太大了,我住不慣。”


    他垂下眼睛,似是十分失望。過了一會兒,問:“聆音苑的仆從可夠用麽?要不要再派幾個過去?”


    “不用。那裏一切都好。自從玉瓏出世,已經添了很多仆人了。”我說。


    我上了車,正要讓車走,莫那婁又一把抓住車轅,說:“夫人,留下來吧。您這樣走了,太師醒來會傷心的。有些話太師說不出口,可是他天天都在惦記啊。”


    “我……”我猶豫了一下,說:“我已經習慣一個人了。這裏有你們照顧著他,我放心的。”


    馬車沿著街道緩緩走動。我掀開車簾子抬頭看去,天邊紅雲鋪天蓋地,層疊漫卷。很久沒見過這樣瑰麗的朝霞。隻不過,隨之而來的便是暴雨吧?


    朝霞不出門呢。


    街道依舊還在戒嚴著。大概借著元烈行刺的事情,宇文泰還會處置一批同他交從過密的人。他太明白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情,這又是個清除異己的機會。那一刀不能白白承受。


    他是該住在雲陽宮那樣曠大的宮殿裏指點江山的人。


    而我隻想要一個聆音苑,靜靜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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