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打江陵的進程是如此順利而迅疾。(.mianhuaang好看的小說棉花糖宇文護和楊忠先占據了江津,以防蕭繹兵敗逃跑。兩天後於謹率軍到了江陵城下,列營為守。又過了兩天開始攻城,當天便攻克了。


    蕭繹無奈寫了降書,攜太子等人到於謹軍營投降。沒幾天就被侄子蕭察用土袋壓胸給悶死了。


    接著便是浩浩蕩蕩的遷徙。宇文泰對蕭繹懷恨在心,下令將江陵百官和所有的百姓都遷往長安為奴。


    聽說得以幸免的隻有兩百餘家。


    隨後宇文泰立蕭察為梁主,令他居於江陵,為魏附庸。


    想來也諷刺。聽說蕭繹自幼聰慧過人,長大之後好文學,通工畫,又精通佛典,下筆成章。他不好聲色,頗有高名。本是和故去的昭明太子一樣著書編纂便能名垂史冊,卻偏偏迷了心竅,也想要一嚐九五至尊俯瞰天下的滋味。


    才華橫溢卻胸無韜略的書生如何治理江山?何況生逢亂世。


    倒是寫得一手好詩。


    “花中燭,焰焰動簾風。不見來人影,回光持向空。”


    心中一動。不見來人影,回光持向空。


    天黑了,他就回來了。眼下發青,麵有倦容。到底是有了年紀,稍一熬夜,就臉色灰白難看。


    連腳步亦是疲憊的。走到床邊坐下,問:“今兒還覺得疼嗎?”


    我搖搖頭,輕聲問他:“我什麽時候能去見一見我父親?”


    他伸手撫一撫我額上的頭發:“我會安排的。”


    我黯然垂目。


    他見了,說:“是我不好,不該讓你一個人住在那地方。”


    “我在那裏很好。玉瓏也喜歡那裏。”我把頭側向一邊,眼角陡然濕濕的。歲月侵蝕,光陰冉退,隻剩滿目黑白,對這殘酷多舛的命運連乞求都失去勇氣了。


    不敢去看他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的臉,隻聽見他在耳邊輕訴:“我已經老了,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我已沒有精力再同你慪氣。回我身邊來吧。已經失去了你的那麽多年華,連一天都不想再浪費了。到末了連悔恨都來不及,有什麽意思?我今日走到這一步,最開始時,無非是為了找到你。――我哪有什麽野心。<strong>.</strong>”


    他的手輕輕放在我的手上,微微顫動著,那麽膽怯,蒼老而無力,在曆經風霜之後對待命運是那樣的無可奈何,銳氣全無。


    他是縱橫天下,叱吒半生的男子啊。


    我看向他,潸然淚下。


    仰頭喝盡了半生的愛恨。都抹淨了,還可從頭開始嗎?


    冬夜的明月掛在窗外。庭院裏積雪未融,照得一片瑩華。


    他捧著我的臉,輕聲說:“在這亂世裏,我們能倚賴的還有誰?已活過大半輩子,竟然如此糊塗。明音,不光是你倚靠著我,我也需要倚靠著你的。”


    我含著淚慘然一笑:“我這樣的人哪裏還有資格。”


    他突然伸手將我緊緊抱入懷中:“你如今怎麽在我麵前如此小心翼翼?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正在這時,大殿的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接著一陣細碎謹慎的腳步聲,走到那排白色帷帳前停住了。


    一陣衣衫摩擦的悉索聲,似是有人輕輕跪下。


    “是誰?”宇文泰的聲音恢複了冷峻。


    “妾王氏,來給夫人進藥。”


    那是一個年輕的聲音,如黃鶯般婉轉動聽。又是謹慎不安的。我暗暗想,那帷帳後麵,會是怎樣一張清純嬌豔的臉?那顆年輕的心,總在細細揣摩宇文泰的喜惡,傾力迎合。


    然而宇文泰不悅:“誰讓你擅自來的?出去將藥交給婢子送進來。以後不準踏足這裏,回去也這樣告訴其他人。”


    那女子大概惶恐,那邊傳來一陣慌亂無措的碗盞相碰的聲音。離去的腳步聲慌張而驚懼。


    他皺著眉頭看著大殿的門又輕輕關上,轉頭對我說:“你放心,我不會讓她們在你跟前出現。”


    我不禁低頭一笑。他依舊記得我善妒。


    於是自欺欺人地想要遮住我的眼,讓我以為這還是在華州的那些和靜安詳的時光。


    然而昔年的善妒是閨房中恩愛的寵眷,如今卻成了滿目淒涼之後他恩賜的寬慰。


    何至於此?


    我低著頭,手在光滑的綢製的床單上緩緩滑過。


    他在這華美的宮殿裏――或許就在這張床上擁著那些年輕妖嬈的身體時,我的那些孤單荒涼的日日夜夜流去無聲。


    我並不是不怨恨他。可是是我先傷了他的心。


    那些事都已經發生了,我們要做什麽才可挽回和彌補?要怎樣去裝作一切都從未發生?我們虧欠對方的,要怎樣一一補償?


    滄海桑田呀。


    眼淚輕輕滴落在棉被上,印開一片深色的漬。


    他抱著我,一壁問:“明音,你如今為何什麽都不同我說?你同我說話呀!”


    我愣愣看著他,我不愛同他說話了嗎?猶記得從前,很喜歡同他頂嘴。是什麽時候開始,不愛同他說話了?


    啊,是了。這些年,在那寂冷荒蕪的聆音苑裏,終日便是有話又能同誰說?不要再說“猶記得”了。


    “我喜歡聆音苑。我想留在那裏。”我緊緊攥住手邊的棉被,攥得關節發白。


    抬眼看著他,看著他在一刹那傷痛的臉,淚如泉湧。


    我們在互相傷害的詛咒中已停不住手。仿佛隻有看到對方痛苦,才能相信在我們彼此之間愛情依然還存在。


    不讓他痛不可當,怎知他還愛我?


    他騰的一下起身,往後退了兩步,用一種看陌生人的眼神看了我良久,轉過身,幾乎是落荒而逃。


    孤單地帶著玉瓏回到聆音苑,連同父親見麵都被無限期延後。宇文泰又突然間沒了消息。我一天天失去耐心,父親還身陷囹圄,我等不了宇文泰安排,迫不及待要去見到他。


    可是沒有了眉生,我已很難像從前那樣探知外麵的情形。


    這天覺兒來看我,閑聊了一會兒,說:“家家可知阿父已經開始命人將江陵俘虜來的囚徒分批發作奴婢了嗎?”


    我心中一顫,問:“都發配去了哪裏?”


    “聽說壯年男子都要發配去西邊充軍,女人和孩子沒入官府為奴。還會賣一部分。”


    “老人呢?”我急了。


    覺兒說:“這個倒未聽說。也許阿父還沒想好。”他默默看了我一會兒,輕聲問:“家家可是在擔心外祖父?”


    我幾乎要哭出來:“我聽你阿父說他拒絕了另置宅院安頓,一定要和江陵俘虜一起被關在牢中。他不願失節,可年事已高。我擔心他的身體熬不住。你阿父曾答應我願讓他留在長安養老。我想去勸勸他,可我如今同你阿父……我也沒法再開口求他。”


    覺兒歎口氣:“家家也真是的,同阿父還置什麽氣。都半生過去了,阿父又同你開了那樣的口,就不能服個軟麽?”


    我勉強笑笑,說:“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麽?”他突然間語氣有些激動地打斷我,“家家還把我當小孩子嗎?難道我還幼稚到什麽都不知道?若非當年家家跟獨孤信在洛陽私相授受,阿父又怎麽會一氣之下納了姬妾?如今阿父已向你低頭,低聲下氣求你搬去雲陽宮,可家家你連一個笑都不肯給他!阿父是太師啊,他是這江山的頂梁柱,是整個國中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人物啊!獨孤信就那麽比阿父好嗎?!”


    我愣愣看著他氣得青白的臉,一會兒又燒得通紅。他瞪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著我,雙拳緊握,為他的父親抱不平。


    他已懂事了,他已懂得這世間有解不開的恩怨。


    當年若不是懷上了他,我會不會在那夜,毫不猶豫地和獨孤公子站在一起?


    我低下頭,使勁將湧上眼中的淚憋回去。誰說得清我們之間的故事?是我不堅定,不甘心,經不起歲月的考驗。


    “我同獨孤信私相授受?你還知道什麽?”我低低問,嘴角扯出一絲苦笑。萬想不到有一天,我的兒子會同我說出這樣的話。他可知他崇拜敬仰的父親趁人之危,橫刀奪愛?


    世人薄情寡義,趨利避害,皆可一笑而過。惟獨他,不該這樣對我。


    “我……”他突然詞窮語結,看著我的眼神閃爍不定,左右搖擺著,閃避過去。低下頭,輕聲說:“我……”


    我望向窗外。孤單荒涼的冬日,連陽光都昏暗無力。照在庭院裏,一片死氣沉沉。思緒又回到了從前,那些哀傷的回憶,長久地糾纏在無法醒來的夢裏。轉眼二十多年了,而歲月給我留下了什麽?愛我的,我愛的,都失去了。


    “人生在世,欠下的債,總有一天是要還的。”


    覺兒一下慌了神,繞到我眼前,拉著我說:“家家別哭,我說錯了話……”


    我轉過身去,覺得疲憊,說:“你回去吧,我累了,想睡一會兒。”


    正要離去,他忽然在身後說:“家家,你想去見外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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