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瘦弱不堪的身體在我手中微微顫抖著。(.棉、花‘糖’小‘說’)我滿手的血,雙手亦在顫抖。我要以什麽樣的姿勢抱緊他,才能阻止他的身體逐漸冰冷下去?


    手足無措。


    爹嚅動著開裂的嘴唇,輕輕對我說:“爹從來沒有能好好保護你,也不願再拖累你啦。你照顧好自己……”


    “爹……”我問他,“我們這是為了什麽?我們想要的,都得到了嗎?”


    一生過去了,依舊兩手空空。


    他最終沒有了動靜。連那微微的顫抖都沒有了。平靜地躺在我的雙手間,頸項間滿是血跡。


    四周都安靜下來。連風聲都消失了。天地間一片澄明。


    身後一個聲音說:“傳下去,追贈鄒勤為江陵郡公,原配吳氏為江陵郡公夫人。”


    “不必了。”我輕輕說,“爹最在意名節,不會接受敵國的封贈的。我隻求你遣人送他的遺體回建康,同我母親合葬在一起。”想了想,又補充說:“這是我對你最後的請求,隨便你如何處置我。我死無怨言。”


    “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吧。我從此隻當這世上再沒你這個人。但是我會把玉瓏帶走。”他轉身離去了。


    我抱著父親冰冷的遺體,覺得萬念已灰。終究是曲終人散了。


    隻有覺兒在一旁小聲啜泣起來。


    聆音苑裏再也沒有了聲音。玉瓏被帶走了,仆從被抽走了,連門口的侍衛都不見了。隻有一個啞聲的老嫗徐媽媽照顧著我的起居。然而在多數的時間裏,連她我都是見不到的。


    池塘幹涸了,銀杏枯死了。連昔日假山石上茂盛滑膩的青苔都消失不見了。


    倒是牆壁上野生的藤蔓越爬越滿,漸漸覆蓋了整個院子的牆壁。遠遠一看,仿佛一座廢棄已久的宅子。


    而我成了這荒棄宅院裏一個幽靈。


    總也睡不著。勉強睡過去了,就陷身在一個個光怪離奇的夢裏。醒來時筋疲力盡。於是陷入了酒中。隻為了睡一個好覺,就拚命地喝。


    轉眼到了恭帝三年春天。


    一日還在沉在醉中未醒,徐媽媽進來臥室將我推醒,兩手上下比劃著,口中呀呀出聲。


    “怎麽了?”我撐起身子,頭還在痛。


    她一直拿手指向門外。我問:“是門外有誰經過嗎?”


    還在不解中,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傳了進來:“阿家,是我來了。(.mianhuaang好看的小說棉花糖”


    是金羅。我隨手穿了件衣裳,將頭發隨意攏了攏,說:“進來吧。”


    金羅走了進來,見了我,眼中閃過驚訝的神色,問:“阿家是病了嗎?怎麽如此憔悴?”


    “我好得很。”我有些尷尬地一笑。說起來,她是我撫養的第一個孩子,如今見了她竟還有些手足無措。


    她轉眼見到妝奩上的酒盞,皺了皺眉,說:“阿家現在酗酒?”


    我有些羞慚,笑了笑說:“不喝點酒睡不著,睡不安穩。”


    金羅有些氣憤,說:“不就是為了一個男人麽,何必如此糟踐自己!”


    為了一個男人?我頭一回聽到有人這樣說我。


    金羅一把抓過奩台上的銅鏡塞到我手中:“阿家自己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樣!若是我阿父知道你會成今天這樣,當初寧願綁著你去南邊,也不會同意將你送回宇文泰那個狼心狗肺的人身邊!”


    一句話,又牽出多年前的恩怨。


    我呆呆地看著銅鏡發愣。那裏麵映出的是我嗎?兩頰深陷,臉色晦暗,眼角下垂,唇角和眼角有一道道清晰的皺紋。――


    這是一張被酒精摧殘殆盡的臉!


    我伸手輕撫著那張已經失去彈性的臉。怎麽短短一年就成了這幅模樣?


    金羅在我身邊蹲下,說:“宇文泰這樣對你,你還留在做什麽?你去找我阿父吧,他還是願意帶你走的。”


    我的眼眶一下子熱了。已經一年多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一下子千言萬語要說,卻又如鯁在喉。


    “家家。”金羅這樣喚我,將臉靠在我的膝蓋上,“你是我的家家,你是阿父惟一愛過的女人。他至今深愛著你,在你們的愛情裏從一而終。你是該屬於我們的。去找他吧。”


    “我……”我艱難開口,“不會去的。”


    金羅騰地一下站起來,說:“正月裏宇文泰行周禮建六官,封阿父為大司馬。阿父向宇文泰辭官,請回武川終老,宇文泰不允。你們倆這一生,為什麽都被宇文泰那個狗賊緊緊攥在手中不得脫身?!”


    恨恨的,咬牙切齒。


    “不要這樣說他。他是我夫君。”我輕輕說。


    金羅一把抓住我:“家家,你被他折磨得糊塗了。我阿父才該是你夫君。一開始是你們相愛情深!”


    “不要再說了!”眼淚還是忍不住滑下來。


    “家家!”金羅伸手抱住我,“你是我的家家呀,我怎麽忍心你在這個地方如此淒涼!你去找阿父,跟他走吧!你們的人生,還有多少年可以猶豫蹉跎?”


    我撇過頭去不說話。這一生,從沒有人問過我,我想去哪裏,我想同誰共度一生。


    “家家!”見我沉默,金羅無可奈何,片刻沉默,說:“好吧,看來你是鐵了心要留在這裏。不過你不用擔心,陀羅尼剛被宇文泰立為嗣子了。我想宇文泰死後,陀羅尼就會將你接到雲陽宮去。至少你的晚年不會太淒涼。”


    啊,他最終還是立了覺兒為嗣子。最終也不是按照鮮卑人的習慣立的毓兒。


    “已經定了麽?”我問。


    “至尊已經下詔,封宇文覺為安定公世子。想是不會變了。”金羅撇了撇嘴,“阿家還是在乎這個的。可你卻並不完全明白為何是宇文覺卻不是宇文毓。”


    我看著她。


    她說:“我阿父是統萬突的嶽父。若是他年不幸宇文泰早於我阿父先去了,他們又如此勢同水火,他難道不擔心我阿父作為外戚專權,奪他宇文氏的天下麽?阿家不會連宇文泰的這點心思都猜不透吧?”


    陡然想起當年他承諾我要立覺兒為嗣子時神秘兮兮的樣子。原來還有這一層考量。原來那時他就想好了,決不讓如願有任何可能插手朝政。


    金羅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繼續說:“光是為了立陀羅尼為嗣子,宇文泰還特意安排了一場好戲呢。”


    他故意召眾老臣近臣一同商量立嗣的事情。光明正大地說,想立嫡長子宇文覺為嗣,但又恐大司馬見疑,故而一直猶豫不決。


    “阿父本在立嗣的事上就不便做聲,故而一直未說話。聽他這樣公然說,頓時惶恐無比,不知他打的什麽主意。直到李遠拔劍跳出來。”


    李遠是宇文泰多年的心腹重臣,此時拔出劍來直指如願,說:“洛陽公是太師的嫡長子,如今我們推行周禮,立嫡長子為嗣理所應當。若獨孤信不服,我現在就殺他!”


    宇文泰連忙拉住他:“何至於此!”


    情勢逼迫至此,如願隻得表示他也同意立覺兒為嗣。於是這事當即就被決定了下來。


    “可恥的是,下了朝堂,李遠還去向阿父賠罪,說是情勢所逼,不得不如此而為。”金羅對李遠嗤之以鼻,不屑一顧。


    “你阿父很不開心吧?”


    “換了誰能開心?倒不說立誰為嗣,光是我阿父為了他宇文氏戎馬一生,立下大小功勳無數,阿父還救過宇文泰的性命,到頭來卻被這樣猜忌,這才真叫人寒心!”


    我一笑,竟也不知該幫哪頭說話。宇文泰的猜疑心越來越重,這些年我也都是看在眼裏。何況他同如願之間的事情,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楚的。


    便說:“也許他是真的怕你阿父有什麽想法。”


    “他怕的才不是我阿父有想法。他一直想效法魏武,將來讓他兒子篡位登基。我們獨孤氏勢大,他怎麽會願意讓獨孤氏成為外戚?而陀羅尼娶的是元氏,一旦宇文氏篡位,元氏注定是滅頂之災,又能如何興風作浪?”


    聽著金羅說的話,我的心一點點涼下去。我並不確信宇文泰就是這樣思量的,但是這樣的安排,的確是他會做出的。


    “也許,你說的是對的。”我苦笑了一下。然而對錯都沒有分別,他已和我無關。


    “家家。”她苦口婆心,“他宇文氏的天下你們旁觀下去還有什麽意思?你還要拿自己的生命去給他的無情無義陪葬嗎?阿父還在掛念你,隻要你對他點點頭,他就會立刻來找你。你們離開這充滿了是是非非的長安吧。”


    我撫著自己粗糙鬆弛的臉,輕輕笑了:“我已成了這樣,還有什麽麵目去見他?我隻願自己在他心中是一個常在的美人,不生不滅,不增不減。”


    “他不會嫌棄你的……”金羅的眼中湧出淚水。她是否已經懂了我這些年的無奈?


    “可我嫌棄我自己。”我垂目,看著攥在手中的那麵銅鏡背後雕刻的蓮花。精致生動的蓮瓣一片片綻開舒展著,永沒有凋敗的時候。若是人生也能如此多好。


    “金羅,我和你阿父互相地辜負過,傷害過。而總的來說,我虧欠他更多。我再也不願去影響他的生活,不管他好還是不好,我都不想是因為我了。”


    她杏仁般的眼中湧起淚花,抬著頭看著我,鼻尖微微泛紅,終於嘴一癟,眉尖一蹙,滾下淚珠來。


    將臉埋進我的膝蓋,失聲痛哭。


    “家家,你知道嗎,我直到現在,最大的願望依舊是你和阿父能在一起,你們該在一起。”


    我撫著她光亮的頭發,千瘡百孔的心化成一個平靜的毫無波瀾的湖泊:“他永遠都在我心裏。人可以拆散,但是回憶,誰都挖不走。我哪怕有一天死了,也隨身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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