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輕輕走進起居殿,恭敬說:“太後,皇後那邊有人來報,說皇後病重了。[.想看的書幾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說網站要穩定很多更新還快,全文字的沒有廣告。]”


    我從眼前的書卷中抬起頭,看著站在大殿台階下的年輕侍女,說:“皇後?胡摩不是已經出家了嗎?”


    那侍女一愣,隨即低下頭,小聲說:“如今的皇後是孤獨氏了……”


    啊,顛三倒四,我竟糊塗了。


    去歲八月,覺兒死了,皇後元氏出家,從此離開宮禁,不問世事。


    如今的皇帝已經是毓兒了。


    我一時有些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望向窗外,正是彤雲密布,大雪紛飛。


    這是哪一年了?


    “太後。”


    不知愣了多久,侍女的輕喚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太後,來人報說禦醫診斷皇後就在這兩天了。太後是不是要去看看?”


    裝飾華麗的車輦緩緩走在從雲陽宮到長安宮城的路上。我坐在車裏,腦中混亂一片,一絲一縷,近年的往事慢慢清晰。


    宇文泰一手締造的舊時代一去不返,昔年威震四海的八柱國也依次凋零。宇文護卻權勢漸隆,如日中天。去年春天,覺兒和宇文護之間的矛盾日益激化,宇文護將覺兒身邊的羽翼一一剪除之後,派賀蘭祥逼迫覺兒退位,廢為略陽公,並將他驅逐往封地幽禁。不久,略陽傳來覺兒病逝的噩耗。


    語焉不詳,不清不楚,總之就是薨了。


    史元華的預言成為了血淋淋的現實。覺兒死時剛滿十六歲。


    我未能見他最後一麵。他死後葬於封地,我亦從未去過他的陵墓。


    隨即宇文護扶毓兒登基,金羅成為了皇後。


    四個月前金羅誕下了嫡長子,然而那幼子未滿一月就夭折,金羅受到打擊,一病不起。


    沒想到拖到現在病未痊愈,卻到了彌留。


    這天下已經變了。宇文泰和如願生死廝殺拚盡全力的天下已經充斥著陰謀和欲望。每天都有悲傷的事情發生,而雲陽宮裏,那聆音苑外的銅鎖已經生鏽了。


    金羅的床榻周圍圍滿了禦醫和侍從,見我進來,紛紛跪地行禮。


    坐在床榻邊的毓兒也起身行禮:“母親。”


    金羅躺在床上,眼眶和臉頰深陷,緊閉著眼。長發散落在枕上,幹枯雜亂。


    行將就木,已無生氣。


    “金羅。”我坐在床邊,將她的手握在手中。


    她的手是滾燙的,幹枯的,觸之心酸。


    她輕輕睜開眼,看到我,默默看著,忽然湧出淚水。


    她的嘴唇動了兩下,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我伸手輕輕整理著她散落在枕邊的頭發。心裏又憐又痛。這滿是陰謀和爭鬥的宮廷裏,本來該是我們兩個女人相依為命。然而自從如願去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此刻相見,竟已是她彌留之際。


    她伸手拉住我的手,看向毓兒:“至尊,妾想同太後單獨說幾句話。”


    毓兒點點頭,示意屋裏的人都離開,隨後自己也離去了。[.想看的書幾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說網站要穩定很多更新還快,全文字的沒有廣告。]


    “金羅。你會好起來的。”我緊緊握住她枯瘦的手。喪子的痛苦折磨著她,嗜心灼肺,無可緩解。


    “家家……”她輕輕喚我。


    我心中一疼。她已許多年沒有喚過我家家。


    晶瑩的淚流下來,沒入她的鬢間。她幹枯的嘴唇動了兩下,卻沒有說出什麽話來。


    “金羅,你可有什麽話同我說?”我輕輕問她。


    她看我半晌,問:“你告訴我,你可有思念過阿父?”


    “我已忘了他。”


    我已忘了他。我已忘了定州城外的河灘,忘了洛陽紛飛的白雪,忘了弘農的大雨,也忘了永寧寺的殘垣斷壁。


    我已將關於他的一切都遺忘了。


    時間消磨了一切。權力,名位,愛恨,生死。消磨殆盡。


    隻剩一顆空無一物的心,無邊無涯。


    她聽了,竟輕輕一笑,說:“阿父在飲下鴆酒之前,有一句話留給你。我因恨你,並未轉告。”


    “不必告訴我了。”我看著她。


    淚水突然如斷了線的珍珠般滾落下她的臉龐。她哽咽著,又問:“我就要死了,可是有一件事,多年來我一直想問你。你能不能告訴我實話?”


    “你問吧。”


    她頓了一下,說:“我不是你的孩子對嗎?我的親生母親是你殺的,是不是?”


    我平靜地看著她,她的眼中滿滿的全是絕望。我平靜地握住她的手,說:“你是我的孩子。”


    金羅聽了,沉沉歎了口氣,又似不甘心,追問:“他們說的不是真的,對不對?”


    “不是真的。”


    她眉頭展開,舒心地一笑:“太好了。”


    屋外的大雪紛紛揚揚漫天飛舞,地上鋪著厚厚的銀色毯子,印上足跡,又很快填平。簌簌的下雪聲仿若音韻。


    多年未仔細傾聽了。


    金羅溘然長逝於這一年漫天飛揚的大雪中。直到死,她都以為她是我和如願的孩子,並且幸福地死在這個謊言裏。


    這個改變了我和如願的一生的孩子,在這個大雪天裏魂歸迷蒙的天涯海角。


    站在宮殿走廊的盡處,整個宮城的景色盡收眼底。層層排排的宮室相連,銀裝素裹,在鉛灰色的天空下靜默不言。


    一場雪,在洛陽。一場雪,在雲陽。


    這又是一場雪了。


    “太後。”身後響起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


    我轉過頭。


    是個十四五歲的年輕女子,梳著驚鵠髻,身穿天青色襖襦,白色的帔子,裝扮樸素,雙眼微紅。


    她容貌秀美,眉眼似曾相識,隻是一時想不起。


    “你是……”


    “獨孤伽羅。”她說,“先父是獨孤信。”


    啊。


    難怪覺得眼熟。同他年輕的時候很像――


    我已快要忘記他的模樣。


    他死後,妻兒俱流放蜀地。這孩子還能出現在這裏,應是當時已經出嫁。


    “你長姊走的時候沒有痛苦。也算是一件幸事吧。”


    她低頭嗯了一聲,有些哀傷地說:“長姊是先父最愛的女兒,同至尊又一向伉儷情深。隻可惜福薄,天不假年……”


    “可有你母親和兄長們的消息?”


    她聽了,噗通一聲跪下,說:“求太後庇護!”


    獨孤氏顯赫一時,卻一夜傾覆。妻妾和諸子俱被流放蜀地,男子充軍,女眷為奴。毓兒為了金羅,曾想****將他們召回長安,卻被宇文護所阻。此後他們在蜀地更是被人欺淩,無處申訴。


    我聽了,心裏暗暗想,如願在時雖然勢大,但諸子卻沒有特別出色的。何以他死後宇文護還恨不得趕盡殺絕?


    “你夫君是誰?”


    她說:“司空楊忠長子楊堅。”


    難怪了。


    昔年楊忠同如願交好,聽說他的幾個兒子個個雄才。隻怕宇文護是擔心獨孤氏會和楊氏聯合。


    當日我曾同覺兒說,如果有無法解決的困難,就去找獨孤信。我從來都是那麽堅信他會保護我的孩子。


    若他有知,也許亦希望我能夠保護他的孩子們。


    “如今楊氏的日子不好過吧?”


    時有耳聞,宇文護對如願的舊部頗多忌憚,多方打壓。也因此楊氏一族自從如願死後一直如履薄冰,日子並不好過。


    “再艱難也得撐下去。我們獨孤氏已經敗落,若楊氏也敗落了,先父哪裏還有昭雪的一天?好在夫君是個有誌氣的男兒,懂得韜光養晦。如今宇文護勢大,可盛極必衰月盈則虧乃是世間常理,他也必有傾覆的一天。――好日子在後頭呢!”


    我微微側目看著她。年輕的女孩,眼中有溫和又堅定的光芒。盛不淩人,衰不卑微。實在難得。――


    這是幾分他的風骨。


    “伽羅,你看這宮城。”我指著外麵籠罩在漫天飛雪中的宮殿,“他們都為了住進這個地方拚盡全力。甚至不惜丟棄身家性命。可是住了進來又如何呢?”


    伽羅走到我身邊,亦舉目遠望。茫茫白雪中,哪有紅牆碧瓦,金碧輝煌。


    “宇文泰從前有句話說得對,站在頂端,除了無邊的孤單,什麽都沒有。”


    她目望遠方,歎了口氣,輕聲說:“我聽說,先父是因為太後才被太祖皇帝記恨,留下一道密詔,趕盡殺絕。”


    我望著外麵的宮城,沒有回答。她亦沒有追問。


    半晌,我說:“伽羅,你去過洛陽嗎?”


    還未待她回答,我又說:“人說洛陽花似錦,銅駝陌上集少年。”


    她問:“太後喜歡洛陽?”


    我又一笑:“很多年前,我曾客居洛陽。隻記得那年,也如這般大雪紛飛。我見庭院裏的燭火暗了,怕照不見路,就去剪那些燭芯……”


    天地間迷蒙的大雪中,那副畫卷緩緩展開。那個梳著雙丫髻細剪燭芯的少女是那樣嬌俏可人。燭光映照她的臉,紅紅一片。映在眼中,晶亮亮的都是歡喜和期待。


    伽羅側過臉來看我:“那是哪一年?是前朝孝武帝還在洛陽的時候?”


    “孝武帝?”我努力地回想,“那是武泰元年的冬天。那時候在位的還是孝莊帝,朝中的權臣還是爾朱榮。”


    “啊!”伽羅有些驚異,“那是三十年前了。”


    我心中一疼,幾乎潸然。


    已經三十年過去了。


    從爾朱榮,到高歡,到宇文泰,又到如今的宇文護。都是皇室式微,權臣當道。住在這曠大深邃的宮殿裏,有什麽意思?


    那如花美眷,已如夕陽西下水東流,再難尋見。


    那踏雪而來的青年――


    我已忘了。


    毫無防備地,伽羅問:“您喜歡洛陽是因為先父嗎?”


    ――


    我看著她,這俊俏風流的臉龐,依稀的眉眼中,有他的影子。我突然間感到巨大的傷痛和感動。在這依稀的眉目中,我找回了自己失去的歲月!


    “大概在洛陽的那幾年,是我人生裏最快樂最無憂無慮的日子。”


    伽羅依舊看著外麵飄飛的雪,默默無語。


    “叔母。”


    我回過頭,見到宇文護站在身後。


    見到我和伽羅站在一起,他的眼中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


    伽羅見了他,神情不卑不亢,對我行了個禮:“伽羅告退。”又對他行了個禮,翩然離去。


    我說:“你來晚了。金羅已經不在了。”


    宇文護麵無表情,目光越過我的肩膀,投向外麵無邊的白雪,說:“長安已經多年沒有下過這麽大的雪了。”


    他已經快要半百,須發皆隱現花色。這些年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樣一個人站在我麵前,隻覺危機重重,驚心動魄。


    “薩保,這麽多年來,你可曾敢麵對自己的心?”若當年承擔下和金羅的一切,今日金羅必不會早早離世。


    他低下眼來看我,目光冷峻,不見一絲情緒,半晌,輕輕啟齒反問:“你敢?”


    我垂下眼睛一苦笑。是啊,麵對自己的心是多麽痛苦的一件事,我自己亦做不到,又何必要求他人。


    我抬手攏了攏鬥篷,轉身正要離去――


    “是的,我愛她!直到今天都還深愛著她!”


    我的心一震,緩緩回過頭去。


    他的老謀深算的眼中閃出妒恨的光:“這些年我日日不得安寢!我幾乎發狂,而這狂亂我卻無處可說!”


    “是你背叛了她。”


    “沒錯!”他雙臂一震,“我隻能背叛她!我在叔父和獨孤信的陰影下誠惶誠恐,連她對我的感情於我而言都是巨大的逼迫!那時的我隻能放棄她!”


    我看著他,心中陡生憐憫。在權力和愛情中,他選擇了權力。他亦選擇了作為人上之人,高高站在孤單的頂峰。男人都會如此選擇。他們管這叫做誌氣。


    不知為何,我眼中發熱。


    “赦免她的兄弟們,放他們回長安吧。”我輕輕說。


    “不!我恨獨孤信,我要他的子孫代代為奴!”他被仇恨炙烤著,煎熬著。金羅在世時,尚是遙遙彼岸一朵鮮妍盛開的花,可她死了,一切隱秘的牽掛都成了熊熊燃燒的怨怒。


    “他們都是金羅的至親――這該算是你對她的一點補償吧。你又何嚐知道,她因為愛你也付出了一生的代價。”


    宇文護呆立著,眼中的火熄滅了。


    我轉身離去。


    紛飛的大雪,偌大的宮城仿佛一個人都沒有。空曠得如塵埃亂舞的洪荒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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