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眉毛大叔和那個工作人員聊了幾句之後就把人打發走了。<strong>.</strong>黃露明看著他那花白頭發的後腦勺,還是有點吃驚。


    除了談吐風趣一點,長相打扮簡直是最普通的街頭大爺,完全看不出一代名導的風采……


    但是她內心也隻是略微激蕩了一小下。一想到自己有了新投稿的素材,可以寫出一篇名為《著名導演,自爆赴日期間糗事為哪般》的文章去發表,在接下來的談話中就更加主動熱情了。


    可能是因為從小跟爺爺奶奶一起長大的緣故,黃露明特別招老人家喜歡,導演跟她一路暢談日本民族個性,“梅之後櫻”的野心、“菊與刀”的極端個性……


    導演像小孩子一樣揮舞著手比劃,“他們大多數個頭比較小,恩,跟剛才那個群演差不多。”黃露明抬頭看一眼無辜路過的樣品――路人甲,的確是不太高的樣子……


    “所以,在外麵如果被認成是中國人,他們還是比較開心的。”導演繼續說,“因為中國人按照傳統認知是更加高大健美一點。不過,如果說他們長得像韓國人,說不定會被打,哈哈!”


    黃露明看著笑得一臉皺紋都堆起來的導演,順著他的意思接話,“恩,就好像法國人討厭別人形容他們像比利時人一樣的道理。”


    導演露出一個“你很上道”的表情。“最近很多人都說什麽完美的生活需要中國的廚子、日本的太太,全是瞎扯淡!日本太太如果真有那麽好,為什麽日本男人自殺率那麽高?”


    黃露明擺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


    導演捋一捋胡子,歪著腦袋開口:“還不是被養家逼得?一個個家庭主婦都不出去工作,負擔那麽重,天天‘殘業’賺那點加班費,一點家庭溫暖都沒有。”


    殘業是長時間有償加班的意思,日本很多職員下班之後都不願意回家,他們的社會法則就是,如果一個男人很早回家,那就證明他在公司沒有得到重用,是一個不努力的loser,不值得同情。


    所以他們寧願待在公司直到深夜,然後去喝酒唱歌拖延回家的時間,來證明自己不是失敗者。


    黃露明親眼目睹很多進入日企的同學由於適應不了這種長時間加班的公司文化而辭職的例子。


    而且跨國公司裏就屬日企的本土化程度最低,中國人不被信任,她有一個辛辛苦苦幹了五六年還混不到中層的熟人,最後在一次公司年會上怒唱一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之後憤然辭職。


    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哭得像一個孩子,表示進日企是此生最錯誤的選擇……


    黃露明有點感慨:“所以日本太太對丈夫的溫柔體貼,更多地像是在保養賺錢工具。”


    導演再一次對她的概括能力表示讚賞,“丈夫拚命工作不回家,妻子跑到電視台送禮物給男明星,這算什麽夫妻之道?所以,說要娶日本太太的都是一群大傻瓜,還是中國姑娘好,心眼實誠!”


    說著晃晃悠悠站起身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小阮身邊有你這麽一個有見識的人可是件好事,你沒事多勸勸她,人不能閉門造車,多關注外部世界,別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種菜養雞的……”


    黃露明覺得好笑,心想著阮小姐的愛好自己哪裏管得了啊,不過嘴上還是順從地答應著。


    離開之前導演特意問了她的名字,搞清楚寫法之後才背著手慢悠悠走了。


    有了跟導演這一番對話的經曆之後,黃露明對於這個看似混亂無比、人頭攢動的劇組突然起了一點好奇心,說不定這裏麵還隱藏著更多有意思的人物呢?


    這裏麵,除了每天跟進跟出的阮小姐,她最熟悉的,還是大個子壯漢狗湯圓。


    在沒有結識狗湯圓之前,黃露明一直把劇本創作當做是一件很高大上的事情。


    想來,應該是一位著名編劇,待在某個風景宜人的高級度假區,十年磨一劍,精雕細琢出一個紮實的劇本,然後用天價賣出,大筆收入進賬……總之應該是光鮮又體麵。


    狗湯圓聽了她的想象哈哈大笑,笑聲裏麵還帶著點無奈,“哪有你說的那麽輕鬆啊。十年前,電影電視劇片頭,還要把編劇的大名擺在前頭以示尊重,現在……”


    “現在怎麽樣?”黃露明好奇地看著狗湯圓黑黑長長的臉。


    “現在,編劇的地位跟燈光美術都差不多啦。”狗湯圓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是我們這種普通編劇,更厲害的大師不算。”


    黃露明經過他的一番科普,才了解了編劇在影視業的現狀,具體概括起來就是兩個字:艱難。


    不管是電視劇還是電影行業,原本一個作品最核心創意的基石――劇本,現在都在逐漸淪為最底層、最不受尊重的環節。


    現在的影視作品,要有名導演、大腕兒演員、有實力的投資商,基本上就夠了了。現場的燈光攝影啊、服化道具啊、美術指導啊、剪輯和後期製作啊,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


    反而是編劇和劇本,遠遠排在這些因素的後麵,很多時候都淪為執行別人意見的傀儡。


    有些場景每天都在發生著:


    導演:這個情節需要太多群演,要超過預算啦,改劇本吧。


    道具:這個場景不好搭建啊,太費時費力,改劇本吧。


    演員:這段台詞太長背不下來,反正也不重要,改劇本吧。


    投資商:我出了錢你們就得給我做廣告,給加個配角,改劇本吧。


    ……


    甚至有些大牌演員會自帶編劇進組,為自己的台詞做修飾,力圖讓自己的角色更加出彩。尷尬的是有可能他的對手也恰好找人改了台詞,結果兩個人現場一對戲,驢頭不對馬嘴……


    隻好,改劇本吧。


    黃露明終於知道什麽叫做跟組編劇了,原來就是時刻準備著改劇本……


    狗湯圓耷拉著腦袋:“所以我們都說,劇本不是寫出來的,而是改出來的。要做這一行可得要有一顆不怕摧殘的心髒。”


    工作的時候做乙方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更何況是聽命於這麽多人,黃露明非常理解狗湯圓的艱難處境。


    一個人讓你走東邊,一個人讓你走西邊,那到底怎麽走?全劇組上下有資格命令的就有幾十號人,朝令夕改動蕩不停,這樣的日子太可怕了。等於分分鍾都推倒重來。


    狗湯圓在劇組是出了名的好脾氣,見到看管道具的大爺都是彬彬有禮,帶笑問好,也難怪他能幹得了這麽受氣的活。


    就這麽幾天,黃露明就覺得狗湯圓的發際線有上移的趨勢,黑眼圈也越來越明顯……


    “難道沒有人幫你嗎?”黃露明真是疑惑不解。


    “之前有一個,不過後來受不了走人了。”狗湯圓如實回答。


    借著他告訴了黃露明更加震撼的□□:其實他們的名字最後也不會出現在劇集裏,署名編劇的另有其人。


    也就是說――狗湯圓幹的也是槍手的活。一個知名編劇提出故事梗概,寫一下開頭結尾和重頭戲的大綱,其他的就都交給這些徒弟槍手們來填充細節,到最後分到一小部分酬勞。<strong>最新章節全文閱讀.</strong>


    簡直是慘無人道的剝削壓迫,大魚吃小魚的嚴酷生態圈,黃露明在心裏默默打了一個大叉,編劇這行真是不好幹的。


    “其實我師父對我挺好的,他說今後也會給我露臉的機會。”狗湯圓還是不緊不慢的一臉誠懇。


    狗湯圓的師父在他心裏是恩人,在黃露明心裏可不是。聽他的描述,從入行到現在,狗湯圓幫他義務寫了十幾萬字,剛開始根本就沒有報酬,後來才象征性地給了稿酬和幾次署名權。


    黃露明接著從他口中套出了編劇的收入水平,在心裏計算了一下,意外發現,在碼字工的行業裏麵,相比於其他寫小說啊雜誌啊的,編劇的酬勞可以算是最高的了。


    難怪有人甘願做這種技術活一樣低創造性、低自由度、“命題作文”一樣的工作,看來還是金錢的誘惑比較大。


    這樣說來,那些看了電視劇罵編劇的,很有可能都是冤枉了人……畢竟一個劇本改到最後,已經很難有幾句話是完全按照編劇初始的意思來了,基本都是按照導演、製片和演員的心情敲定……


    就算是編劇的錯,光罵署名的人也很有可能罵錯,實際操作的說不定是一個或者一群槍手……


    而且如果是團隊作業的話,大家的寫作風格有差異,很可能會出現人物性格突變、智商忽上忽下的可怕局麵,槍手內部都很難達到統一,那還罵個什麽勁啊。


    黃露明想要跟狗湯圓借完整的劇本初稿來觀摩一下,這兩天零零星星地給阮小姐念台詞,她對這個故事有點好奇。


    結果,狗湯圓很幹脆地告訴她:根本就沒有完成的劇本。開機前總共就寫了十五集,早就拍完了,現在是邊寫、邊改、邊拍。就連導演手裏,也就拿著一個大綱而已。


    如此隨性的劇組,真的沒有問題嗎?這簡直就相當於一個寫小說的連大綱都沒有開始歡快地裸奔……簡直太大膽了。黃露明不由得為他們感到擔心。


    “別說沒有完整劇本了,就連播出的名字都還沒定下來。”狗湯圓毫不留情地爆料。


    在黃露明的強烈要求下,他才神神秘秘地透露,“要是按照最開始的意思,這個劇的名字應該叫《女匪》。”


    這兩個字莫名其妙地擊中了黃露明,果然,這電視劇,是一個幺蛾子。


    其實也不是說幺蛾子就不好,往往吸引人的東西都是比較奇怪的,平平淡淡雖然真,但是不夠新鮮有趣。


    所以我們每天吃白米飯喝白開水,卻沒有人會對米飯和白水上癮。可是那些滋味古怪的東西,比如說咖啡、檳榔或者臭豆腐,卻總是能吸引到對他們欲罷不能的追隨者。


    但是根據現在掌握到的實際情況,黃露明覺得,這個劇組的幺蛾子長得格外大了一些。


    劇情高低起伏跟坐過山車一樣,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劇組開拍其實早在好幾個月前,舉辦開機儀式是在一個江南小鎮上。


    既然叫做女匪,就是一個絕對的大女主戲,基本上以女豬腳一生的經曆作為基本線索來串聯全劇。


    黃露明看完了之前的劇本和放出來的宣傳片,看著看著就覺得不對勁了。因為這個劇情,實在是太……批判現實主義了。甚至有一種極端的反瓊瑤意味。


    故事的一開始,江南古鎮有如水墨畫,霧氣氤氳,煙雨朦朧,江南女子腰肢款款走過青石橋。阮頡依所飾演的是一個住在深宅大院裏,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不止美景如畫,角色也是靈秀溫柔,大方可人的樣子。女主有一個青梅竹馬、門當戶對的未婚夫,兩個人情投意合,每次見麵都要暗戳戳地眉目傳情一番。兩邊的家長也非常和睦,準備著舉辦他們的婚事。


    這就是一個很正常的江南美女日常生活的開頭。


    可是還沒過三集,劇情陡然一轉,美女家道中落,一下子從當地有威望的書香世家小姐淪落為罪臣之女,女主父親飛來橫禍別人栽贓陷害,冤死獄中。他們的家產也被侵吞。


    按照瓊瑤式的美好幻想,黃露明本來以為那個未婚夫會不顧這些,依然按照婚約迎娶女主,給驚慌失措的女主以安慰。然後兩個人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結果並沒有,未婚夫聽說女主的家世不再之後,非常果斷地接受了家裏的安排,取消婚約另外娶妻了,再也沒有聯係過她。


    ……


    這是個什麽走向?說好的女主光環呢?


    之後劇情就陡然一轉,女主帶著自己患病的母親,去投奔親戚。然後很套路地丟失了行李,走投無路幹上了歌舞廳主場的工作。這時候的她慢慢轉變為嫵媚冷豔的風格。


    黃露明問狗湯圓,為什麽非得是歌舞小姐?狗湯圓很是深沉地歎了一口氣:因為投資商是賣旗袍的。歌舞皇後可以每天換很多旗袍,當活廣告……


    黃露明恍然大悟。資本的力量是無窮的,這要是換一個投資商,說不定女主就要被改成香煙皇後、紡織皇後之類的了……


    不過劇情進行到了這裏,本來黃露明覺得經過一番磨練之後,女主應該可以和舞廳的大老板――一個財大勢大人又帥氣的男配成為一對。


    畢竟按照劇情這個老板簡直把女主捧上了天,最時興的珠寶首飾和華貴衣服,永遠在第一時間送到女主的化妝間裏,每天豪車接送,鮮花不斷。


    但是,變故再次出現了。


    一個軍閥看上了女主,在經過幾秒鍾的掙紮之後,大老板毫不猶豫地把女主給獻出去了……


    怎麽跟瓊瑤奶奶講得世界那麽不一樣?說好的富貴不能淫,真愛不能移呢?女主光環怎麽又失效了呢?大老板連掙紮反抗都沒有啊。


    狗湯圓給她解釋:這個劇情其實很合理。一個正常男人,是不會把自己心目中的女神打扮的花枝招展給別人看的,所以商人對女主好,隻是在把她打造成一個豔光四射的金字招牌、賺錢工具而已。


    商人重利輕義,自身利益受到威脅的時候做出這個選擇還是很正常的。


    但是女主就這麽被第二次背叛了,跟以往聽過的故事都太不一樣,這樣的美人不是應該被當做珍寶一樣去守護的嘛?


    狗湯圓嘿嘿一笑,我們不是偶像劇,走的是批判現實主義,反封建的路線。就是要把美的東西狠狠撕開。


    黃露明接受了他的解釋,坎坷的女主說不定能在後來遇到真愛吧。


    結果,劇情再一次如同脫崗的野狗狂奔不回了。


    搶走女主的軍閥,也不是真心的……


    黃露明真是懷疑,女主上輩子造了什麽孽,遇到這麽多禽獸。


    軍閥在強了女主之後,非常冷酷無情的表示,女主媽在他手上,女主必須聽他的命令,成為交際花,美女間諜中的一份子。必要的時候還要出賣自己套取重要情報。


    真是禽獸得沒眼看。


    中間又夾雜了一大段亂七八糟的悲劇情節,總之,女主遇到的男人沒有一個是真心的,不是在危急關頭拋棄她,就是一邊貪圖她的美貌一邊利用她。充分展現了什麽叫做命途多舛。


    最後,黃露明已經接受了這個殘酷的設定,結果,猝不及防地,女主的真愛出現了。


    還是一個土匪頭子。


    他把女主和她媽從軍閥手中解救出來,一起逃回了山寨,用真情感化女主,當上了壓寨夫人,兩個人過起了幸福快樂的日子。


    黃露明這個時候已經不太相信劇中會有好男人了,她一直等著土匪黑化,然後再次拋棄女主,結果還真沒有,土匪對女主真心,直到生命最後一刻。


    不過他的生命就短暫了一點,總共和女主相處也就四五個月,然後就掛了……


    這個女主真是倒黴到了一定的境界。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真心的就這麽死了,留下她孤身一人麵對一群窮凶極惡的土匪……


    接下來的劇情就是女主智鬥匪幫的二三當家,最終一統山寨,成為令人聞風喪膽的女匪首……


    據說本劇的宣傳是這樣的:


    這個故事橫跨了煙雨江南的小鎮風光、繁華大上海的紫陌紅塵、邊遠山寨的原始野性的美。在才子、商人、軍閥、土匪之間周旋,人生如同暴風雨中的海麵,卷起一連串的漩渦。擁有一種大起大落、蕩氣回腸的美。演員陣容強大,新人的麵孔增添了亮點。


    簡直是反瓊瑤的先鋒模範。


    最後一個場景,就是女主隻身匹馬,紅衣南下,盡取負她之人狗頭。


    如此重口。


    所以阮小姐接到這個角色是很正常的,前期的大家閨秀和中期的歌舞皇後其他女演員都能駕馭,唯獨最後的霸氣女匪,國內找不出幾個美貌女演員能帶著匪氣……


    現在劇本就寫到女主和軍閥那一段,過幾天土匪登場,爭鬥一番之後就可以轉向下一個取景地了。


    這樣子邊演邊拍,還是如此銷魂的劇情,到時候觀眾真的受得了嗎?年紀大的人都喜歡大團圓結局啊,這樣的電視劇真不會被罵死?黃露明很擔心。


    “反正有導演在,怕什麽?”狗湯圓伸了個懶腰,離開之前還不忘替jimmy陳求情,一個公民沒有身份證實在是過得太艱難了。黃露明沒辦法拒絕,隻好還了證件換來一紙借條。


    狗湯圓走後,劇組的化妝,一個年輕的圓臉女孩子拋過來找黃露明聊天。她有一點少白頭,自己又愛美,對著鏡子總是拔不幹淨白頭發,看見黃露明在旁邊,就過來求幫忙。


    黃露明於是把雜誌挪到旁邊,在太陽底下開始給她找白頭發,一連拔掉了很多根。


    化妝女孩就一邊收集自己的白頭發,一邊和黃露明聊天。


    跟她在一起閑聊的時候,黃露明想起了自己曾經的女下屬烏龍茶,她們從長相到性格都非常相似。


    當初在公司裏的時候,黃露明挑選烏龍茶作為下屬其實是有一點心機的,因為這樣的人專業能力不見得多麽突出,但是交際能力不可小視。


    比如說烏龍茶,就能輕輕鬆鬆從辦公室裏轉一圈,然後把那些平時很高冷,自稱是“helen”,“echo”的同事們還原成張小玲、馬曉芬,深入了解他們的喜怒哀樂,偏偏還不招人討厭。


    通過這種人,可以很輕鬆得掌握很多同事間的八卦,而且還省事省力,對於不善交際的黃露明來講,非常好用,能在第一時間獲取職場消息。


    顯然這位化妝姑娘也是一樣好用的人,比如此時黃露明已經通過她的描述,將平時經常在這個劇組走來走去那幾個人的履曆了解了個透徹。


    【大胡子導演】


    身為中國第五代導演之一,作品豐富,多次獲得飛天、金鷹、五個一工程獎。胡子拉碴的大叔。從美術專業改行做導演,曾經在日本進修,所以畫麵非常有質感。


    【一臉苦大仇深的攝像】


    是著名的電影製片廠攝影師,多次獲得金雞百花獎。專業能力非常受行內人認可。


    【永遠像沒睡醒的美術】


    電影製片廠一級美術設計師,而且是他們所處的這個拍攝基地的總設計師。


    黃露明沒想到,這個班底居然如此牛逼,或者說,她沒想到如此牛逼的劇組會跑來拍這麽奇怪的劇情……


    隻能歸因於她不了解藝術……


    這時候的電視劇製作,還沒有完全從藝術創作淪落為商業投資,整個故事還是有一點現實的教化意義的,那大概就是――不能輕易相信男人。


    看到一臉震驚的黃露明,圓臉化妝姑娘非常滿意。她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裙擺,搖晃著兩條既不修長也不白皙的腿,款款地晃著腰走了。


    臨走之前,她有些遺憾地表示,其實自己也不是什麽都知道,比如說阮頡依的前任經紀人和助理是怎麽離開的,她直到現在現在還沒有搞清楚。


    那時她一臉期待地看著黃露明,“你一定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吧?”她開口就用了肯定的語氣,“那兩個為什麽一起走了?阮姐的新經紀人怎麽還沒到?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啊?之前阮姐和她經紀人的事情是真的假的啊?”


    “都不知道。”黃露明幹脆地回答,倒不是她嘴嚴,這件事她真的一點都不知情。隻是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阮頡依,她似乎是提到過一句“助理和經紀人一起跑了”,具體是怎麽跑的,為什麽要跑,直到現在也沒有提起過。


    等她離開之後,黃露明看了一眼正在休息中的阮小姐。


    她這時候正跟那個扮演商人的男演員聊天,兩個人手中都拿著煙,一邊抽一邊聊劇情,對台詞。


    像梔子一樣又野又烈,就連抽煙也是萬種風情的,黃露明簡直移不開眼睛。像是察覺了她的視線,阮頡依投來有意無意一個眼神,還輕輕笑了一下。


    黃露明被美得頭皮發麻,移開了視線。


    一早上的戲份終於完成,中午時分,阮頡依小口吃著劇組的送來的專屬盒飯。黃露明給她念下午的台詞。


    飯還沒吃完,一個電話突然打了進來。黃露明眼看著阮小姐一張臉輪換變了好幾番神色,卻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麽。電話打了不到兩分鍾,阮小姐拔足狂奔,居然穿著一身戲服鑽上了汽車。


    黃露明趕緊跟上,阮頡依看了她一眼,最後還是沒有出聲阻止。


    一路上難得的沉默。


    司機先生按照阮小姐提供的地址來到了一家酒吧。這裏白天並沒有營業,人非常少。門口懸掛的一串串小彩燈也仿佛無精打采的。


    酒吧的沙發上躺著一個人影,阮頡依一進門就直接朝她衝了過去,扳過她的肩膀,露出一張布滿淚水的臉。


    那人半醉半醒的,說話也不太清楚,雙眼迷蒙,滿臉通紅,好像是醉的不輕的樣子。不過論相貌,可以算得上是清秀佳人一個。


    感覺到身邊有人,醉倒的佳人抬起眼皮,看了半天,突然一把推開扶著她的阮頡依,“你來幹什麽!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很解氣、很痛快是不是?”


    阮頡依皺著眉頭沒有說話,手上的動作還是要把人扶起來的意思。


    可是那佳人不領情,撲騰著往旁邊躲開,“你就是來看我笑話的!沒人要我你就開心了……開心了……”


    一個中年男人戴著眼鏡,貌似是酒吧老板的樣子,站在旁邊絮絮叨叨:“她是晚上喝醉的,現在還不肯走。手機裏的電話就是這一個,所以打給你們,快把她帶走吧……”


    阮頡依根本沒在聽他講話,黃露明更是一頭霧水,不知道能讓一向敬業的阮小姐放棄工作,穿成這樣跑來的這個女孩究竟是什麽人,她又為什麽喝成這樣。


    她也沒有直接問,配合著阮小姐把人架起來帶上車,接回了阮小姐住的那棟別墅。


    一路上阮小姐似乎忘記照顧那身嬌貴的旗袍,任憑對方躺在她肩膀上,佳人說一句“沒人要我了。”,阮小姐就低聲回答一句“我要你。”,再揉揉她的頭發。


    進了門,照顧人的事情幾乎都是阮小姐在做,黃露明根本插不上手,隻是洗了一把毛巾擰幹遞過去,看她一臉溫柔地給那人擦臉,又理幹淨了那頭散亂的長發。


    劇組突然不見了人,火急火燎地給這邊打電話,阮頡依到底是推辭不過,下午還是坐車回去了。但是她把黃露明留了下來,請她幫忙照顧一下屋子裏沉睡的佳人。


    黃露明聽話地留下來,看那人睡得一臉沉痛,眉毛扭成一團,心裏早已經起了十萬個驚悚的標題,卻不知道真相究竟是什麽,一時之間腦海中萬馬奔騰,不知不覺,睡著了。


    等到她醒來,發現了一個非常可怕的事實,自己把人看跑了。


    那人躺過的床上,空空蕩蕩的,床鋪都整齊地沒有一點皺紋,仿佛從來沒有人來過似的。


    黃露明左翻右找,終於從枕頭下麵找到了一封手寫信。一張白紙對折著,不斷誘惑著黃露明打開來看看裏麵的內容。


    糾結了幾分鍾之後,她還是把信塞回了原地。


    晚上,阮頡依沒有像之前一樣留在劇組,而是迫不及待地趕了回來。當黃露明告訴她人已經離開的時候,她卻沒有流露出很明顯的失望表情,像是意料當中。


    那封信最後還是到了黃露明手裏,不過是在主人要求下讀給她聽。這就正大光明了。


    她打開信紙,上麵的字跡娟秀小巧,排布地很密實。


    她像是念劇本一樣幫阮頡依讀起這封信來:


    自從我記事以來,就認識了你。我們一起背書包上學、寫作業、踢毽子、跳橡皮筋,一起爬樹晃著腿看遠方的煙囪噴著白煙。


    我記得我們一起學跳舞,毫無章法地亂跳,你拉著我的手,跳得亂七八糟,卻一直不肯放開,一直跳到頭暈目眩眼冒金星,就躺在舞蹈教室外麵的草地上,也不怕蟲子爬進裙子裏。


    我記得那天你還咬著我的耳朵說了很多悄悄話,你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可是長大以後一切全都變了。


    你愛逃課,我愛學習。


    你進了電影製片廠,我在六月份的風扇下做著永遠做不完的卷子。


    全世界都是你的海報,到處都是給你的掌聲,我卻隻有無聊的三好學生獎狀。


    可是每次你回來,還是拉著我爬那棵老樹,在樹杈上一直坐到天黑,你好像有說不完的新奇事。


    可是用不了幾天,你就又要走了。


    我一個人,我很孤單。我發誓再也不理你了。


    我把你送我的所有東西都扔了出去,一個人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三天。


    再一醒來的時候,你就趴在我的病床邊。


    看著你蜷縮在那個小凳子上的樣子,我突然就忘記要跟你絕交的誓言了。


    陽光照在你的臉上,像是七彩的泡沫一樣耀眼。


    那一刻我也要承認,導演隻選中你是有理由的。


    你醒來之後又抓著我的手不放,輕聲細語地給我唱歌,安慰我,不用擔心以後的學費,不管怎麽樣,你都不會不管我的。


    我隻有你,你也隻有我,那時候真好。


    後來你果然做到了,每個月都能收到你的匯款,可是一年也見不到你幾次。你拍的戲越來越多,認識的字越來越少。整個人懶得不像話。


    我看不得你那副樣子:“明星有什麽了不起?一點文化都沒有,哪能走得長遠。”


    你卻不生氣,笑著摸我的頭發,“對啊,我就是沒文化,等你畢業來幫我啊,我的大學生。”


    為了你這一句話,我恨不得立刻就畢業,去給你幫忙。


    可是等我真的畢了業,我發現你並不是那麽需要我,你明明已經有了他。


    你稱呼他為大經紀人,對他言笑晏晏,推心置腹。


    我真後悔為什麽要來找你,當這個尷尬的小助理。


    他給你買宵夜,他帶你進劇組。哪裏都有他。


    我們三個人在一起,我越看他越不順眼。我想得頭都要痛了,終於想出一個分開你們的辦法。


    我看他喜歡的書和電影,用不懂事的小孩的麵目纏著他說話,假裝崇拜他的手腕,投其所好地談論他感興趣的話題。


    他讀過那麽多書,怎麽會一直迷戀沒文化的你呢?果然,我們越來越近,你們越來越遠。


    看到你插不進話的局促樣子,我打心眼裏高興,誰讓你不理我呢。你讀書又笨又沒耐心,拿無知當驕傲,連中國地圖都認不全,還每天在全國人民麵前丟人現臉。


    四大名著你一本都沒看過,除了在劇本什麽帶字的都不看,買衣服永遠挑最俗爛的。羅曼羅蘭、巴爾紮克和列夫托爾斯泰你一個都不認識,說話永遠像一個粗俗的草莽……


    可是我們一起離開你,還沒到一個月,他就反悔了。他說他想念的,還是你。


    我真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阮頡依,我恨你。


    ……


    黃露明讀完這封信,不知道自己應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隻好麵無表情。


    阮小姐沒說話,站起身來拿了個小酒杯,給自己倒滿了端著坐下。


    辛辣的白酒氣味一縷縷鑽進黃露明的鼻子。


    阮頡依沉默地喝完了整杯,突然毫無征兆得就開始笑,“我曾經以為自己有了她就可以永遠不用努力讀書學寫字了。”笑著笑著眼中又閃出淚光,“人啊,果然還是不能偷懶,沒什麽靠得住的。一次走了兩個,這樣也好。”


    黃露明不知道“也好”指的是哪裏好,也不知道遭受雙重背叛是一種什麽樣的體會。沉默地退出去關了房門。


    第二天出現在劇組的阮小姐依舊神采飛揚。她大聲地跟導演和狗湯圓探討人物性格,堅決要求把女主改得再潑辣利落一點。


    黃露明還是在遠處看著她,小圓臉化妝師又過來聊天,黃露明突然問了她一句:“你說,如果你有一個好姐妹,你會因為喜歡她而搶走她的男朋友嗎?”


    化妝師一臉莫名,盯著她像是聽見了什麽怪談。


    黃露明卻不知道為什麽,通過那封信體會到了那種心情。


    那種混合著占有欲和嫉妒的情感,真是張力十足,給那個奇怪的女孩鑄造了一座孤獨的鐵牢籠。


    在暗夜裏燃燒著的沉默的嫉妒、不甘心的占有欲、被背叛的憤怒、暗自滋生的焦慮、難以啟齒的醜陋欲望、不動聲色的仇恨……它們像是一把野火,足以燒得人五內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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