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剛過,武後小憩方醒便喚來侍女替她梳洗穿戴。


    十幾名熟手侍女輪番上陣,為她穿上描金九鳳後袍;梳頭侍女手持沉香木梳,三千青絲在纖手交錯間已成高髻,金鳳頭飾裝點其中;炭筆輕描雙眉,眉腳直衝發跡。


    不需言語動作,已然威勢淩人。


    武後看著銅鏡,抬手齊了齊鬢角,又喚內侍監:“勞太一。”


    勞太一一直候在簾外,聽到武後叫他,連忙掀開簾子進來,一拱手道:“奴才在。”


    武後睨他一眼:“為何不喚我起來?”


    勞太一忙道:“天後恕罪。皆因吉時未到,奴才覺時候尚早,不敢驚擾。”


    “有什麽不敢的,誤了吉時才是大過。”武後揮退侍女,作勢要起來,勞太一連忙上前攙扶。


    武後站起,邊行邊問:“太卜署那邊怎說?”


    勞太一頷首伴在武後身旁,恭敬道:“一切準備就緒,隻等天後鳳駕。”


    武後仰首伸眉走出寢宮,隻見外麵已有金頂布輦候在石階之下。


    勞太一邊扶著武後步下石階邊說:“龜卜問卦之事一向交由太卜令操辦,天後何用勞心?”


    武後步子一頓,斜睨勞太一道:“你懂什麽?心誠則靈,雨祀大典,切不可有所怠慢。”


    勞太一連忙掌嘴,又賠著笑道:“奴才愚鈍。”


    武後鬆開他的攙扶,拂袖轉身,獨自登上布輦。


    勞太一在布輦旁站定,中氣十足地喊道:“起駕太卜署。”


    未時三刻,太卜署觀星台上微風輕拂。侍女手持障扇立於武後椅後,扇上羽毛隨風而動,微微發出些摩擦的聲響。


    檀木雕花長桌上擺滿了拜神的供物,而長桌中央則置一夔龍紋香爐,爐中一柱擎天的線香即將燃盡,香煙隨風嫋嫋升起。


    太卜司掐指一算,便上前一拱手,稟道:“天後,吉時已到。”


    武後從椅上站起,看著桌上的五行陣,命令道:“灼契。”


    侍女和勞太一見武後正欲邁步向前,連忙上前攙扶。


    “臣遵旨。”太卜司領命站起,踏過石階走上觀星台。


    桌上早已準備了炭粉、鉛粉與棗泥配成的三一丸以及精挑細選出來的龜板。太卜司重新取線香點燃,恭敬插於香爐中,又取銅錢一枚置於盛水三分滿的白玉碗中,然後以界尺橫於碗上,再以左手執起三一丸,右手拿起龜板,將龜板置於界尺之上,點燃三一丸置於龜板內灼燒。


    觀星台上所有人屏氣凝神,不發一言的盯著置於龜板中心熊熊燃燒的火球。


    不消一盞茶的時間,台上風勢漸強,卻聞風聲不聞人語。隻聽風聲中隱隱傳來龜板破裂的聲音,是為火中龜語。


    太卜司見龜板內三一丸的火勢越燒越旺,似有燃盡之勢,正欲伸手取了界尺使龜板落入水中。誰知燒得通紅的三一丸突然發出一聲異響,未等太卜司伸手取尺,便聽得一聲炸響,被灼燒至高溫的龜板連同底下盛著露水的白玉碗都‘砰’的一聲炸了開來。


    太卜司躲避不及,右手馬上被炸得血肉模糊,麵部也被突然炸飛的碎屑刺中,臉上登時血肉橫飛,血流不止。他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哀嚎不絕。


    幾名候在武後身邊的侍女和勞太一連忙護在她身前:“天後小心!保護天後!”


    原本平靜肅穆的觀星台霎時間慘叫連連,一片慌亂。


    武後橫眉急退幾步,憤而掙脫周身的牽製,不退反進,急行至滿臉血汙和眼淚水的太卜司麵前。


    勞太一連忙跑上來擋在武後麵前:“天後小心!”


    “躲開!”武後一拂袖將勞太一推開,繼而垂目俯視麵前哀叫不止的太卜司,最後視線落在地上炸裂的龜板碎屑上。


    “急宣太醫。再傳太卜丞,把整個太卜署的人都給我叫來!若有耽誤,全部斬了!”武後轉身,站於高台邊緣俯視下麵一群麵色驚慌的隨從,“勞太一?”


    “在!”


    “把他給我帶下去!”


    觀星台下的人見武後大發雷霆,嚇得跪了一片。唯獨勞太一伴在武後身邊多年,才機靈的應了聲“遵命”,又連忙將渾身血汙的太卜司拖下台去,又在下麵踢了幾個人,讓他們速速前去通傳。


    不過片刻,太卜署上下就從太常寺匆匆趕來,通通跪在武後麵前。


    “上來。”武後視線一轉,睨向一片狼藉觀星台,“今日你們太卜署要是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我便不再追究,要是說不出來……”她瞬色一變,再看向眾人,眼裏已經多了陰狠:“我大唐,也不養廢物。”


    “臣等遵旨!”太卜丞應了一聲,連忙招呼餘下幾人連滾帶爬的登上觀星台,跪在台上看一眼,霎時麵如土色。


    武後往觀星台另一邊踱去:“如何?”


    太卜丞雙腿一軟,一下撲到地上,顫聲說:“回稟天後……”


    “說!”


    “龜卜之儀……在灼契之時而龜板炸裂,是為,是為……”


    武後不悅道:“是為什麽!”


    “回天後,是為,是為大凶!”


    武後聞言,眉頭緊鎖,正要發難,卻聽跪在離長桌較近的人大叫一聲。


    “桌上有東西!”


    武後與太卜署的人聞聲連忙走到桌旁,發現長桌原先擺放白玉碗的地方,隻遺下一片龜板碎片。


    “這是什麽?”武後側身問跪在地上之人。


    為首的太卜丞看了幾眼,又‘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回稟天後,此為刻於龜背的八卦圖部分。”


    “可有含義?”


    “殘板上所刻的是離卦。離卦指南,掌五行之火,離旺於夏,衰於四季。”


    武後伸手拾起案上殘板,反複看了幾眼,又問:“既然桌上遺下龜板殘屑,必定是上天意有所指。你且說說,若是以此作為龜語,是為何解?是否對雨祀大典和水軍慶功宴有所影響?”


    “離卦旺於夏,此卦對立夏雨祀有益無害。隻是水軍南歸,加之方才龜板炸裂,恐怕……恐怕,歸途不利,又多生事端。”太卜丞說完,久久沒聽到武後回話,便忍不住抬頭窺視。誰料一看,反倒被武後不苟言笑的表情嚇個半死,忙道:“天後不必擔心,離卦衰於四季,必定會在立秋之前減弱。然離卦主火,此段時間內隻需注意防患火事,特別是南邊火事,便無大礙。”


    武後將手裏的殘板放回案上,又俯視太卜丞道:“照你的意思,我大唐十萬水軍要在北方滯留將近兩個月才可動身回京?”


    “正是……”


    武後思忖片刻,又喚道:“勞太一。”


    “奴才在。”勞太一連忙跑上觀星台。


    武後轉身,站於日晷之前,極目南眺:“近日京城之內,可有生事?”


    勞太一心中一驚,自知事情瞞不住,便一五一十的將事情和盤托出:“回稟天後,聽朱雀門守衛來報,昨夜,天街上……出現了朱雀聖獸……”


    “朱雀?!”武後一驚,轉身瞪他。


    勞太一一慌,連忙跪在地上繼續道:“尚有一事……聽聞昨晚鴻臚寺突然起火,鴻臚寺卿,葬身火海。”


    武後怒斥:“為何不報?!”


    “天後息怒,此等小事,不敢驚擾……”


    “荒唐!我大唐命官無故殞命,豈是小事!?”武後震怒,餘光掃到案上殘板,又問:“鴻臚寺,位於何方?”


    勞太一心中戰鼓直擂,但事到如今隻能照實回答:“稟天後,恰恰位於長安城外正南方向……”


    武後聽完,眉頭幾乎要擰成一團,鳳袍繡了金線的袖口也被她緊緊揪著,不覺間金線已經割破了指腹,鮮血迅速在袖口染了一塊。


    勞太一見了隻覺觸目驚心,連忙磕頭求饒。


    武後深吸一口氣,鬆開袖口,淡然道:“擺駕回宮。”


    “是!”勞太一如蒙大赦,連忙站起來對下麵的人喊道:“擺駕!”


    下麵的人立刻忙做一團,而奔走之間,人群之中竟有一人悄悄從中離開,自太常寺側門而出,騎上快馬,一直往西邊逃去……


    ************************


    狄仁傑與尉遲真金二人自城外密林發現痕跡之後就快馬加鞭往京城內趕去。


    兩匹馬從明德門一路沿著天街狂奔至大理寺。兩人才從馬背上下來,就聽見沙陀從內堂一路喊著狄仁傑的名字直衝出來。


    “你們,你們總算回來了!”沙陀腳步一下沒收住,直直撲在狄仁傑身上。


    狄仁傑連忙扶住他:“氣透順了再說。”


    沙陀猛咽了幾口唾沫,才揪住狄仁傑的衣襟,喘著粗氣說:“整個大理寺的人,都,都在找你們倆!哎喲,跑,跑死我了!”


    尉遲瞪了他一眼,不耐道:“說重點!”


    “天,天後急召。”沙陀屏住呼吸,一口氣說:“大理寺卿尉遲真金及狄仁傑,速速進宮。”


    狄仁傑又問:“天後因何事急詔?”


    “聽說今日天後躬親前往太卜署問卦,誰知問卦不成,用來問卦的龜板反而炸了!”沙陀喘著粗氣說,“我還聽說,太卜司被炸至重傷,觀星台上一片狼藉,慘不忍睹。天後震怒,一回宮就派人來詔你們進宮了。”


    狄仁傑與尉遲真金對視一眼,雙方都知大事不妙。


    沙陀被尉遲瞪了一眼,不敢再歪歪扭扭,便鬆開狄仁傑才說:“遣來的勞太一還在寺內候著呢。天後急詔,傳的是口諭!”


    尉遲眼珠一轉,深知事態嚴重,連忙跑進寺內。


    狄仁傑見沙陀也想跟著進去,連忙一把拉住他,掏出懷裏用布包得嚴嚴實實的東西在他眼前展開。


    沙陀看了好一陣,才呆呆地問:“這是什麽?”


    狄仁傑將東西舉到他麵前,勸誘道:“你聞聞看?”


    沙陀瞥了他幾眼,小心翼翼地湊過去嗅了嗅,又連忙跳開。


    狄仁傑連忙將布包收起,追問道:“你聞出來是什麽了嗎?”


    沙陀麵露難色,先是點了點頭,想了想,還是搖搖頭。


    “究竟知不知?”


    沙陀糾結道:“似曾相識……印象中覺得,這些灰燼的味道,不像是中原的東西,但我又說不清個所以然來……”


    狄仁傑不死心,又追問:“你師傅,太醫王溥閱遍天下藥物,又對奇門遁甲,奇技淫巧之術均有頗深的造詣,不知可否再由你帶我們登門拜訪?”


    沙陀縮了縮肩膀,表情尷尬地說:“師傅他說,說隻要一天不給他帶隻手回去,都不會見我。”


    狄仁傑聽了,不由一歎,又用力抹了一下臉。


    “狄仁傑上馬!速速入宮!”尉遲走在勞太一之前,來到馬匹旁立即翻身上馬。


    狄仁傑皺了皺眉,將手裏布包交給沙陀,又吩咐道:“千萬保管好,等我們回來。”


    沙陀緊緊捏著布包,重重點了點頭。


    狄仁傑見他表情異常凝重,便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才轉身上馬。


    “哎!”沙陀跟著跑了幾步。


    狄仁傑和尉遲皆是一頓,忙勒緊馬韁,回首看他。


    “你……”沙陀見尉遲目光淩厲,到了嘴的話又咽了回去,“你們小心。”


    “不必擔心。”狄仁傑說完,一夾馬肚,與尉遲一同往皇城趕去。


    不足一盞茶的時間,狄仁傑與尉遲真金已經跪在宣政殿上,隻等武後發令。


    武後自堂上徐徐走下,繞著二人踱步,慢條斯理地道:“相信大理寺已經知道城南鴻臚寺無故起火以及天街朱雀的事情。你們,可有查出什麽?”


    尉遲真金一抱拳,回道:“回稟天後,事出突然,尚未……”


    “別淨說套話。”武後在尉遲身邊停下,“雨祀和慶功大典在即,難免有居心叵測之徒利用此事大做文章,損我大唐官威。我倒想看看,是你大理寺破案神速,還是刑部搶盡先機。”


    “命你大理寺在雨祀大典前弄清事情原委,將起火一案及天街朱雀一事查個水落石出。雖時間充裕,但若是刑部先你們一部查明真相,那可就不是丟丟大理寺的麵子這麽簡單了。”


    尉遲真金緊緊捏著拳頭,咬牙回道:“臣,遵旨。”


    武後甚是滿意,又說:“狄仁傑。”


    “臣在。”


    “先前你辦神都龍王一案,破案迅速,智勇雙全。本宮就命你與尉遲真金不分官階,一同辦理此案。”


    狄仁傑餘光一掃身旁跪著的人,連忙應道:“臣遵旨。”


    “領命退下吧。”武後一拂袖,由勞太一攙扶離開。


    等武後離開片刻,尉遲真金才利落站起,不等狄仁傑起來就快步離開宣政殿。


    “大人!”


    狄仁傑忙起來追在尉遲身後,不料尉遲愈行愈快,完全不等他,先一步走下石階。


    “大人,大人。”狄仁傑輕跳幾下,攔在尉遲麵前,“大人為何一言不發?”


    尉遲真金藍瞬微微眯起,冷哼一聲,繞過狄仁傑繼續前行,但好在願意說話了:


    “狄仁傑,你真是我大理寺的災星。你說你一年前剛來大理寺報到就遇上龍王案,怎一年不到又給我添亂子?”


    狄仁傑暗道原來是這茬,如此便豁然開朗道:“大人此言差矣。因果循環,冥冥中自有定數,怎可將這一切都歸咎於屬下身上?難道事到如今,你還記著當初霍義在蝙蝠島上講的話?”


    尉遲真金步子一頓,猛地轉過身來怒瞪著狄仁傑:“哼!本官又豈是成日記著一個賊豎子的胡言亂語的閑人!?”


    狄仁傑一拱手,笑道:“自然不是。”


    “尉遲大人英明神武,拳腳功夫過人,在大唐之中難有對手。以大人的機智,想必也想到可以借此次事件打擊刑部了?”見尉遲真金閉嘴不言,用那閃著異彩的雙眼定定看著自己,狄仁傑便笑得更開了,“大理寺與刑部雖然共掌天下刑法,外人看來確實是兩個互不可缺的機構,但刑部侍郎一直自恃清高,暗中與大理寺作對攀比。尉遲大人定對此事煩惱不已,若是可借此事挫挫刑部侍郎的銳氣,豈不快哉?”


    尉遲真金聽完,握著劍柄轉過身,往下走了幾步,才喃喃自語:“但此案,又豈是你嘴上說的那麽輕巧?”


    “是啊……”狄仁傑跳下幾級石階,來到尉遲身邊,“欲破此案,談何容易?”


    “……隻怕,這次要麵對的東西,比我們能想象到的,要麻煩千萬倍。”


    狄仁傑立於石階上極目南眺。


    他微微眯起的雙眼,似乎已經看到了千萬裏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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