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靜寂,有枯葉被風吹過漆木門。[]


    最終,還是那位“青梅竹馬”說了第一句話。


    高秀秀身姿優美地走了過來,一派大家閨秀風範,仿佛根本不在意捧著書卷的年輕人投注在她身上的冰冷視線,徑直就走到了李蘭的麵前,莞爾一笑:“你還好嗎?前幾日聽人說你累倒在梅老先生墓前,害我擔心得要死,看今天的情況,似乎已然康複了?”


    “是的,多謝關心,已然康複了。就是不知高小姐光臨寒舍所為何事?”李蘭渾不在意地答道,眸子裏閃過一抹難掩的清冷,不過那也隻是瞬間閃過,旋即恢複了平靜。


    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可不信對方隻是為了探病而來。對於這副病弱的身體前任遺留下來的曆史問題,他不想牽扯進來,此刻他隻盼望著對方莫要打擾他的悠閑生活。


    “好歹我們也是一起長大,”高秀秀美目中波光流轉,凝於李蘭的側麵,輕聲道:“梅老先生若泉下有知,也不想看到你為他傷感,有損身體。你身子不好,若是這般鬱鬱不歡,倒讓我們這些做朋友的覺得過意不去。”


    李蘭心想這便是寒暄客套了,他本覺得沒有寒暄的必要,但既然是“有客南來”,他自然不能缺了禮數,默然半晌,應道:“清明將至,身為學生總要哀念一下亡師當年忠心受挫,黯然離京的淒楚之情,豈又一直沉溺憂傷之理?我沒事的,你別來,我便無恙,畢竟我們不算太熟,所以高小姐有事直說便是。[.超多好看小說]”


    高秀秀似乎沒有想到“別來無恙”還有這等解釋,或者說無法適從當年對她百依百順的書生的性情突變,用上了“高小姐”這個極是生疏的字眼,看著他的模樣,不知為何便有些惱火,說道:“難道我來看看你也不可以?”


    任誰麵對如此佳人“苦述情腸”,恐怕都會繳械投降,然而看透其人真正的嘴臉後,並沒有什麽卵用。


    “哪裏,”李蘭語氣淡然地道:“謝高小姐如此垂愛,我還該感激才是,說不定等會兒我還要用亡師遺稿來報答呢。”


    聽侍女小月兒偶然提起,恰逢秋試放榜,大周朝士子若是登第,便會廣邀好友大儒舉行“士子宴”,尤為注重顏麵,賀禮自然也分三六九等,最上乘的莫過於一本鴻儒手稿或是名家墨寶,加大功名的份量。這高家前不久又說了門親事,男方是金陵城出了名的錦衣秀才,家道昌盛,朝中尚且有一位從五品官職的舅舅。高秀秀早與他斷絕來往,此來想必是為恩師梅老先生的遺稿,好與那錦衣秀才贈作賀禮。


    果不其然,高秀秀聞言一驚,抬眼見李蘭唇邊雖掛有一抹微笑,但眸中卻毫無笑意,便知自己的這點小算盤,已被他看破,不由神色微冷,飛快地轉動腦筋想著該如何解釋。


    她的視線,慢慢落在了李蘭的臉上。這位曾經風光無兩的青梅竹馬此刻多了些許較於平日裏的溫雅感覺,表情柔和,目光清澈,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仿佛能夠看到很多事物裏隱藏的真相,就像鏡子一般。高秀秀看著他,心中有著難言的震動。


    似乎兩人之間的距離正在不可遏製地偏遠,此間的氣氛自然更加壓抑,那些院牆外吹來的春風,仿佛都要凍凝一般。


    “你還在恨我?”高秀秀一臉幽怨地盯著李蘭,似是在說當初之舉乃是不得已而為之,可惜落在人眼裏,徒生厭惡。


    “高小姐想讓我恨什麽?與我退婚嗎?”李蘭快速道,“你們高家試圖想攀附亡師這顆參天大樹,亡師身為當朝太傅,桃李滿天下,總能有人幫到你高家飛黃騰達,這些年也確是如此。可惜你高家不是瓷器,隻是瓦礫,就算亡師的那些門生有心扶持,也始終上不得台麵,拘泥於金陵城的半掌天空,我需要恨什麽?”


    風從岸邊來,吹拂得牆下的舊竹枝啪啪做響。


    高秀秀繃緊了臉,沒有說話。


    “高小姐,”李蘭似乎很滿意地欣賞對方的蒼白的麵色,仍是笑得月白風輕,“姑且不說我們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你逢場作戲也好,虛與委蛇也罷。此後,是平庸是驚世是絢麗是風是雨,我也都祝福你。這不是所有的魚都會遊到同一片海,所以……請回吧。”


    有那麽一刹那的時間,高秀秀非常想把李蘭拖起來,然後讓惡仆一寸一寸地捏碎他的骨頭,但是多年養成的深沉心機讓她很快就控製住了自己,僅僅隻握緊了發癢的拳頭。


    “我知道你是聰明人,那麽我們就該像聰明人一樣談話。”她深吸了一口氣,語氣突然轉冷:“梅老先生已然辭世,你又無心功名利祿,無數士子欲覽鴻儒手稿不可得,如此豈不明珠蒙塵?何況用作錦上添花的登第賀禮,想必很多人亦會對你感恩戴德,何樂而不為?”


    “放在我這百無一用的書生手裏是蒙了塵,”李蘭素淡的笑容隨便誰看都會覺得十分俊雅,除了高秀秀,高秀秀隻會覺得他非常欠揍,“可是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就不勞高小姐費心了。”


    “李蘭,”高秀秀眯了眯眼,語氣冷冽地道:“今天我單獨前來,已然是看在我們一起長大的份上,你別逼我用強。”


    李蘭眉間掠過一絲極是嘲諷的神情,但刹那犀利轉瞬即逝,他仍是那個閑淡的病弱青年,“高小姐並不打算用強,因為那必然會帶來你不喜歡的後續麻煩,姑且不說那些亡師門生們怎麽想,金陵府尹大人就先不會放過你高家。”


    院裏的春風再次變得寒冷起來,氣氛再次變得極是壓抑,高秀秀忽然間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情。


    曾經那個愚笨書生從何時起巧舌如簧的?或者說這些年的逢場作戲始終未曾蠱惑住他?


    她強行忍下心中不知從何而來的不安,死死地盯著李蘭的眼睛,“活該你一輩子一無是處!”


    李蘭麵上露出意味深長地微笑,眨眨眼說道:“還請謝過當年不嫁之恩。”


    丟下這話後,他看了眼圍牆上青灰的粗瓦,轉身不再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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