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似乎應該是平靜的一夜。無風,無雨,清潤的月光柔柔淡淡的,蒙著一層薄如輕紗的浮雲,不會白花花照著窗欞晃人眼目。這樣的陽春季節,是適合安眠的,室內的炭火剛剛撤下,空氣異常舒爽,室外也沒有夏秋的草蟲之聲,恬然寧謐,若是一夜無夢到天明,當是一樁清醇美事。


    然而李蘭躺在硬榻上輾轉反側,睡得並不安穩。沒有咳嗽,也沒有胸悶到一定要半夜起來坐一會兒,而是隔壁酣睡如泥的旅人那仿若雷響的鼾聲,擾得他難以入眠。翻來覆去,李蘭不禁自欺欺人的捂住了雙耳,總歸是擋住了些許鼾聲,未曾想磨牙打嗝放屁之音繼而續上,仿若珠落玉盤,令人心緒如麻。


    李蘭眼瞼微微垂著,靜靜地聆聽經風而來愈見聒噪的“樂聲”,良久無語。或者他應該有所作為,譬如衝進去揪其耳朵,照著那張可惡的臉上飽以老拳。然則他氣量並非如此狹小,知其可為而恥為,何況多事之秋且需收斂意氣,故而被這諸多煩怒攪得心神不寧的李蘭無外物縈懷間,不由憶起那沉沉夜色中的暗殺來。


    若說那些江湖客醉翁之意在於李蘭這話不假,從各方麵而言,他不止一次麵臨生死險境。若非薑若嫣出手搭救,隻怕自己早就掛了紅彩。及至馬不停蹄到了這間驛站,方脫危境。那日雨夜長談過後,李蘭心裏尚且存著一絲僥幸,可今夜密林伏殺,已然斷了他的根本,明明白白指出有些東西必須咬牙背負到底,不起因為背負很難,而是因為背負才是活命。


    李蘭是個本身很有判斷力的人,此中關節略略推測,他就知道事實的確如此,初時的一團興頭頓時蕩然無存,心裏沉甸甸的。


    東方尚未見白,屋外攸忽響起敲門之聲,李蘭不由怔了怔,方急忙起身穿好衣衫,隨意將散發一束,披了件皮裳,順手又拿棉質布巾擦了擦臉,這才快步走到門前,開了屋門,原來是那名中年人。


    “冒昧來訪,若是驚了先生,在下賠罪。”


    “不知深夜造訪,有何貴幹?”


    “我家小姐有請,不知先生可否前去一敘?”


    李蘭微微怔仲,雖不清楚是何意圖,但還是點頭應允。中年人行事爽落,話到此處,當無須再多客套,引領李蘭轉折走了一段,進了一間裝飾簡樸的屋室,裏麵陳設有常用的桌椅器具,安置在屋壁上的油燈已被點燃,發黃的燈光下,薑若嫣穿著便服,轉向緩步走過來的李蘭,向他施身為禮。


    “李公子,驚擾你了。”


    李蘭微微躬身施禮,道:“姑娘有召即來,是李某的本分,何談驚擾。況且隔壁旅人鼾聲實在大了些,我還未曾入眠,隻是倉促起身,形容不整,還請姑娘見諒。”


    薑若嫣顯然心事重重,但還是勉強露出一絲笑容,抬手示意李蘭坐下。


    她淩晨有訪,肯定是有疑難之事,但見麵出語客套,顯然又算不什麽火燒眉毛的急事,故而李蘭也依她的指示,緩緩落坐後,方徐徐道:“姑娘要見李某,不知要商議何事?”


    薑若嫣挑了挑眉,沉吟了一下,道:“說來……這原本不該李公子煩心,其實與我所托之事無關,隻是我……實在無人商量,隻好借助一下公子的智珠。”


    “姑娘抬愛啦。”李蘭口氣十分的清淡,仿若剛剛出唇,就融化在了風中一般,“李某既然有先生之職,那麽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不必說什麽有關無關的。請姑娘明言,李某若有可解惑之處,一定盡力。”


    對他的反應,薑若嫣顯然是預料到了的,所以立即回了一笑,順著他的口風道:“那我就直說好了。想來公子對我的家世已是清楚一二,但事急從權,此中關節我也不能過多言及。公子今夜受殺手驚擾,前路未卜,且不說對方是否會卷土重來,便是餘途尚且不知多少凶險,故而我想與公子詳談此事,不知公子意欲何為?”


    李蘭眸色深深,其實薑若嫣的身份他早有所猜測,能寓居驛站之人起碼也是官家之後,故而他並未心生訝異,當下溫言道:“請問姑娘,此處驛站可是去往皇都必由之路?”


    薑若嫣怔了怔,咬了咬牙道:“並不是……”


    李蘭沉吟了一下,道:“如此而言,那就是說殺手並非知曉我們的路線,故而隻能在所有必由之路設伏,那我們也不用太過焦灼,隻怕是……單單此路有伏!”


    薑若嫣心頭頓時如同被針刺了一下般,一陣銳痛,不過她抿唇強行忍住,沒有在臉上露出來,問道:“公子此言何意?”


    “姑娘胸襟智慧不遜於李某,若是真有內鬼,我又豈能活到而今?”李蘭露出微笑,舒緩她的情緒,“若真是那般結果,我們餘途可是要好走不少呢。”。”


    “公子莫要妄言”薑若嫣立即打斷了他的話,輕聲道:“臨行之時,公子既已言明此行必不太平,我自當有所防備,又豈可公子於不顧?”


    這時那些灰衫人已然打掃完戰場,將那些還有幾絲餘息的敵人全部砍死,聽及此話,不由幫腔道:“先生你且放寬心,這路上啊,有我家小姐在,什麽牛鬼蛇神都近了先生的身。”


    不等再說什麽,薑若嫣冷冽的視線再次掃了過來,幾人頓時噤若寒蟬,不敢過多言語。


    李蘭的視線,柔和的落在薑若嫣的身上,不由問道:“姑娘就不曾怪過李某招禍之嫌?”


    薑若深吸一口氣,定定地看了他良久,方緩緩說道:“其實公子做我的先生,對公子而言,卻是要比適才還要凶險百倍……”


    李蘭稍稍有些怔住,半晌後,他露出一個柔和的微笑,“忠君之言,豈敢相負?”


    聽及此話,薑若嫣不禁莞爾一笑道:“此地不便久留,我們隻能是夜行趕至驛站了,隻好委屈公子一次了。”


    李蘭擺擺手,輕聲道:“不打緊。”


    中年人的身影在旁邊樹枝間閃了一閃,出現在薑若嫣的身邊,雖然麵無表情,但眼中的神色,分明是很懊惱將人給追丟了。反而薑若嫣似乎早知道是如此結果,並未多說什麽,交代幾句後,便與李蘭一同上了馬車。至於那些灰衫人與硬弓手卻是悄悄隱沒。


    沉沉夜色中並無燈火,那一片墨染中又不知藏著些什麽樣的魑魅魍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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