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鼓響緩緩消散,漸不可聞。月明星稀,濕冷囚室雖久久暗無天日,但柔潤的光線還是越窗而出,灑落在年輕人的身上,把他的身體線條勾勒得愈發清晰,背影愈發沉重僵硬。


    四周一片寂靜,生死路裏鐵鎖摩擦的聲音穿過遊廊後,很輕。囚室外夜風輕拂樹葉的聲音穿過窗紙後,很輕。那名黎姓男子落在他心間的聲音同樣很輕,卻讓他的心髒驟然收緊,血管裏的血液流動速度變得極其恐怖,有種驚心動魄的味道。


    李蘭略略有些心煩意亂,左思右想也搞不明白,這人究竟是敵是友呢?天下間哪有初見麵便要戳人痛處的道理?是言談無忌還是另有所圖呢?沉默良久之後,他方語調甚是清和地問道:“我若是不依呢?閣下該當如何?”


    隔著厚重的石壁,那道聲音的主人似乎在沉吟著什麽措辭後,方語調悠然地道:“先生何必這般緊張呢?我又沒鬧著要你如實回答啊。其實不管你與那家夥是因為愛恨情仇也好,朝局紛爭也罷,都與我無關,要是你覺得我問的太多,不回答也就是了。放心,我雖然好奇心重,但人家不願意說的話我是不會苦苦相逼的。”


    月色柔潤的光線,穿過窗框間的明紙,變得有些不穩。


    李蘭的臉被光線照著,有些陰沉不定,聲音微沉說道:“閣下實在是過於言重了。既然是百無聊賴而解憂,我何須緊張呢?隻是不知閣下無緣無故言談到那等罪臣做什麽?”


    “先生客氣了。我能提到這個人,道理很簡單啊。”黎姓男子的聲音裏略有冷漠:“因為現在滿京都的大街小巷盡是你二人的風言風語,我想壓住胸中好奇也難啊……當然,這些其實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應當對先生說聲五體投地得佩服呢。”


    “天下人說天下事,何須這般過於在意呢?且京都裏的風言風語何曾止過?”李蘭微微怔仲,顯得有些意外,然後平靜地問道:“可令我著實費解的是,不知閣下究竟佩服我什麽呢?”


    黎姓男人的聲音自厚重石壁裏傳來:“那還用說嗎?當然是先生的膽量了。自聽聞你兩人生出爭端之日起,我便擅加猜測究竟是鹿死誰手,可事情的結果實在是出乎意料,先生當真是心直刀快,膽量不可謂不大,堂堂侯尊之子說殺就殺了。更令我好生佩服的是,先生身犯這等重罪,最後隻不過留在這裏受些冷風吹罷了。和惹出的事情相比,怎能一並而論呢?”


    李蘭眉睫方動,眸色突然深不見底,語調甚是清冷地問道:“想不到李某不過是一介愚人罷了,竟容得閣下這般掛念在心,恕李某無禮之罪,敢問閣下尊姓大名呢?”


    厚重石壁那邊的黎姓男子聽著李蘭的質問,也不生氣,滿含笑意的聲音徐徐而來:“在下姓黎名照,現在於朝出仕為官,添居為刑部侍郎。隻不過……最近因辦砸一件很是棘手的案子,惹怒聖顏,故而落入與先生同等樣的境遇了,實在是莫名慚愧啊……”


    夜風入窗,頰畔青絲微拂,李蘭的眼睛微微明亮,隱隱有些生趣,不禁輕聲問道:“棘手的案子?恕我冒昧問一句,不知是何等樣的奇案,竟可令堂堂侍郎大人隻因疏忽小罪,便要落於這暗無天日的獄牢裏呢?這也太過於不合理了吧?”


    黎照的聲音裏透著股濃若奶稠的無奈與困惑,自風中而來:“先生可是知道前不久生出得那場堂堂五品朝臣,竟在自己府裏被殺的案子吧?黎某不才,正是受命配合大理寺卿審理此這等重案的官員。查證已有月餘,雖有蛛絲馬跡,但終究是沒有查出什麽真正的頭緒來,以至於令聖上震怒,故而我能有此境遇也就不足為奇了……”


    李蘭微微怔仲,沉思半晌後,方憶起前不久京都裏發生的那些貌似無關朝局痛癢的刑案。隻是那時候自己正在忙碌來往於神機營和雲陽府之間,故而未曾有半分精力餘力去注意。


    如今看來,隻因疏忽之責而已,便能讓堂堂刑部侍郎身陷囹圄,想來與自身所犯之事的重要程度也不過於遑遑多讓了,李蘭不免有些略感困惑地問道:“不盡然吧?黎大人可是添居為侍郎之職,刑案再如何重要,死者也不過是一名五品官員罷了。龍顏震怒之下,怎麽看也輪不到大人獲罪吧?這太沒道理可講了吧?”


    風從窗外來,濕冷囚室內亂草簌簌作響。


    沉默良久,黎照微微低沉的聲音裏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與諷刺,緩緩而來:“是沒有道理可講,但事實確是如此。先生莫不是以為這等刑案,便真的能讓我落得如此下場?我不過是一隻替罪羊罷了……誰讓我得罪了尚書大人呢?”


    李蘭凝目在窗外夜色裏看了半晌,貌似想到了什麽,徐徐地道:“話雖如此,隻是在下仍有不解之處……恕我冒昧,敢問大人為何主審此案的大理寺卿能夠安然無恙?”


    聽到這句話,黎照沉默了很長時間。良久之後,他才語調甚是清和地道:“先生難道未能聽懂我言談之間的意味嗎?我既然是替罪羊,那麽大理寺卿自然是有極深厚的背景,故而能安然無事也不奇怪。但凡朝堂為官多年的人物,誰還沒有什麽波瀾起伏呢?”


    略有沉默後,黎照的聲音再次從厚重石壁裏傳過來,充滿了憐憫的味道:“不過我也未放在心上,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便能走出這間森冷囚室,反而是先生你,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去看京都盛景了。畢竟擅殺貴胄後輩這等重罪,若無意外,哪怕是聖上明德,由此法外開恩罪將一等,但恐怕終其一生也要在偌大的玄字號監垂垂老死了。”


    他說的隨意,看似冷酷,李蘭卻聽出其間的疲憊,想著先前燭燈下男人眉間的驕傲或是說……傲嬌,也依然掩不住的憔悴無力,他對男人這等灑脫自信的措辭有些不理解,當下出言駁道:“未來的事誰又能真正言明一二呢?興許我極有可能比黎大人你還要早些時日,離開這座陰酷的天牢呢?更令我感到好奇的是,大人為何這般篤定自己會安然離去呢?”


    燭火搖曳,黎照的聲音漸漸平靜,說道:“先生是如何篤定能夠離開這森嚴的玄字號監的,那麽,在下自然是有著與先生同等樣的道理。”


    聽到這句話,李蘭知道問不出什麽別的東西來了,搖了搖頭,然後望向了孤寂無聲的生死路,顯得有些出神,半晌後方輕聲問道:“黎大人,為何這偌大的玄字號監,怎麽不見其他的犯人?何至於如何冷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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