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涼國,自元祖西聖大將軍開國已曆八十三年,大業肆年,傳至第六代國主皇帝張奉天,在位已二十六年。[看本書最新章節請到.]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八百裏吹角連營,城裏有一方綠州。


    金涼國西,鎖陽關守咽喉重地,拒強敵烏鵲國於外。


    羌笛聲嗚嗚咽咽響起的時候,白熾的太陽寡熱,冷冷地照著黑青色的城樓上,護城河的水紋漾起刺眼的光,呼應無數雪亮的兵刃,銀色鎧甲和白色的戰袍紅巾,金白紅三色戰旗。


    春風如刀,會越刮越熱,但此時還早,屯田的士兵們還沒有把種子撒在地裏。


    從來到這片封地,乳母趙氏就像被關進鐵籠的老母雞,除了吃喝,腦子裏想的就是怎麽死才不痛苦,要不是自己的乳母,三皇子尊想親自給她賜死,有時候他這樣想。


    她越來越絮叨,每天早上穿戴整整齊齊,吃的飽飽的,就像死囚犯吃飽了等著上刑場,伸長脖子等待驛站的飛馬傳書,確切地說那是大都來的聖旨。


    這情景總讓人想起唐女帝則天的兒子中宗李顯被貶為廬陵王,一家子在房州忐忑度日,據說李顯每天做噩夢,頭發掉光了,惶恐異常想要自殺一了百了。


    趙嬤嬤倒不想自殺,因為她是信瑪尼教的,不允許自殺。這是她說的,別人搞不明白她的那些教義,但她本人分明覺得與其依靠沒心沒肺的幼主,還是那教義讓她能從中吸取一些力量,活下去的勇氣。


    這從她把頭上身上值錢的首飾都捐給瑪尼教設在鎖陽的分壇就可以看出來,她的狂熱感染了幾名小宮女,但沒感染到掌事太監高常世,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對萬事有自己的判斷,雖然經常是錯的。


    宮女太監們從不抱怨他們攤上這樣的一個主子,因為打從幼主的母親元妃娘娘死後,跟在一個沒有母妃護佑的皇子身邊,他們就注定了這樣的境遇,皇帝、皇後娘娘和太子身邊的人,還有風頭無兩的魏王脫脫顏飛,那才是幸運兒,這邊的不過是些天生的倒黴蛋。


    他們無從選擇,尊也無從選擇。


    十二歲,本命年,趙嬤嬤給他做了三條繡著銀龍的紅色內褲,說辟邪,辟邪。[]


    他忽然就懂了嬤嬤的意思,抽出刀,惡狠狠地嚷:“胡說!父皇他怎麽會想殺了自己的親生骨肉!”


    這是把吹毛斷發的寶刀,刀鞘上麵三顆品質稀世的黑色曜石被金邊做成眼睛的形狀,閃耀光芒,點燃他那清澈見底的瞳仁。這華麗的刀鞘裏裹著的是名刀龍逢,是臨來鎖陽關皇帝所賜……


    可是一把刀能說明什麽,對一國之君來說。


    但高常世喃喃自語:為什麽偏偏是一把刀呢?


    伴隨著這把刀,那天的事驚險萬分,要不是幼主出生牛犢,膽大包天,他們幾個絕對不可能死裏逃生來到邊關。


    流放鎖陽城的前夕,皇帝忽然賜給幼主這把龍逢刀。


    當時是皇帝身邊的郝通來傳旨的,高聲讀出五個字:賜涼王自裁。


    這五個字,驚心動魄。


    當時他和趙嬤嬤伏地大哭,而涼王瞪著大眼睛,也不知道這兩人怎麽就哭起來了。


    於是把藏好的毒,化在酒裏,他哭著對幼主解釋道:陛下賜刀叫您自盡,您上路之前,容老奴們先吞毒,因為黃泉路上怕您一個人會寂寞!


    當時涼王還真虎,氣的一把打翻了他手裏的毒酒:不信!父親怎麽會無緣無故殺了自己的兒子?


    疾步竄到寢宮門口,拉扯住郝通,執刀抵住他的脖子,搶過那道聖旨。


    展開一看,喝道:別哭了,咱們收拾收拾走人就完了!


    他不明所以,紮著膽子爬起來一看,那聖旨上是皇帝親筆寫的五個字:賜涼王自猜。


    這“猜”和“裁”,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裏。


    若換了其他皇子,以十二歲的稚齡,絕對不敢在禦中府總管手裏搶聖旨,也就糊裏糊塗死於非命。


    這一字之差,關係到自己親骨肉的性命,難道皇帝就是這麽試自己兒子的膽量的?


    當時,小涼王還雀躍不已,認為試膽成功。


    少年不知世事凶險?


    不但沒死,還留下了絕世寶刀,對應著那個被此人殺了的惡夢,脫脫顏飛豈會善罷甘休?


    從都城到鎖陽關數千裏之遙,一路上殿下的安全把高常世愁的頭發都白了。


    果然,一出衛州,他們的車馬就被一群黑衣人襲擊,雖自稱山匪,但傻子都知道,他們是脫脫顏飛派來斬草除根的。


    殿下坐的馬車被數十支火箭射透,帶著火藥的爆炸聲,車毀人亡。


    幸虧,高常世除了賭經,還看過一點兒孫子兵法,一早讓殿下穿著便服裝成小廝,出宮混在運糧的商人中間,騎快馬先走了,車裏麵的隻是一個替死鬼。


    當時,小涼王躲過了追殺,又是興奮不已,這試煉真是刺激!


    高常世哭笑不得,少年不知愁滋味。


    不過尊也不是真不知道。


    那時他第一次琢磨自己孤零零來到這個地方的原因,那就是撫養他的陰皇後去世了,成了太廟側殿裏一排排冰冷牌位裏其中的一個,還有紫華山五安陵寢裏那個潔白玉石的墓碑,那墓碑比牌位還要涼,紅字比鮮血還要刺目。


    走之前,十八歲的兄長張紹廷在母後的陵寢前對他說:別哭,我是太子!將來天下都是我的,魏王脫脫顏飛那個妖孽別想一手遮天!等著我,我會向父皇進言,把你再接回宮來!


    當時他深深吸了口墳塋的青草氣息,鄭重點頭,信了。


    不過後來又忘了。


    趙嬤嬤對回宮這件事更是不抱任何希望。


    陰皇後這棵大樹倒了,新來的皇後可是複姓脫脫,她可不會放過殿下。


    尊琢磨了一會兒,惱怒了,脖子青筋暴流,叫嚷:“現在皇後不可能也想殺了我,聽說她和脫脫顏飛不一樣,她是個好人,再胡說我殺了你!”


    然而,趙嬤嬤是他的乳母,還給他換過尿布,才不害怕他的恐嚇,微笑道:“錯了,先不提那個葦原宮裏所有掌權者都有可能,單說當年您的母妃那種死法,她母家父兄的那種死法,一定是招了什麽邪魔,來,穿上紅內褲,辟邪又擋災,信了瑪尼教,擋災又辟邪。”


    夠了!他還是個孩子。


    話雖大逆不道,不過高常世是壓低聲調了,盡量不暴露太監獨有的母鴨嗓子,鎖陽城裏就他們五名內監,但隻要他不說,誰也不會注意,這是他的想法,這想法常常是錯的,被人遺忘的皇子身邊的太監,有什麽好被人矚目的?


    趙嬤嬤的一大車話沒停,她說的時候,尊像沒聽,她不說的時候,尊像聽了。


    她說的那個邪魔就在葦原宮裏,隱約覺得一種巨大的危機籠罩在鎖陽城關的涼王府邸,陰影六年來始終未散去。


    想起也是因著父皇,小小年紀的他才知道了這世上還有一種生物叫男寵,皇宮裏他不止一次見過,那個男子真的很美很美,這樣來說,父王不大喜女色,這樣來說父皇任由那個邪魔害死了母妃?


    父皇是幫凶還是也參與其中?


    尊自幼被陰皇後耳提麵命,親生母親元妃死於脫脫顏飛之手,一起死的還有外祖父元起大將軍以及舅舅元宵一,長大了要找那個人報仇。


    可哪有那麽容易?不說他身邊死士忠衛成百上千,連一隻蒼蠅都難以飛近,單說他的權勢熏天,在他的虎視眈眈下,光是自保活命已經很難了。


    新的皇後複姓脫脫名英,據說生的不美,但德佩賢良,把後宮治理的井井有條,但越是這樣趙嬤嬤和高公公越覺得可怕。


    死不可怕,等待死亡才最可怕……


    還是高常世有學問,感慨出來的深沉如文淵閣大學士。


    少年的心被揪起來了的一刻,握著刀的手指節發白。


    第一次意識到,他要是死了,趙嬤嬤,高公公,小宮女和小太監們也無一幸免。


    可他能做什麽?能做的太少了,他想保護他們,想讓他們好好地活著。可不行,院子裏的雞鴨鵝一隻隻少了,那是因為人要吃它們,待宰的家禽能做什麽?


    那嬤嬤的擔心絕不是空穴來風,史書上做不了皇帝的皇子最後的下場總是那麽淒慘。


    隨後,他把所有的鬱悶跟沉重都發泄在刀劍上,他的手一刻也不想和刀分開,一分開就心慌,就彷徨,就想母後和兄長的臉和笑容,雖然他們已經因為時間而變得模糊,但在夢中的霎那清晰,他睜眼便濕了枕頭。離開刀他變得軟弱長情,握住刀就覺得握住了幾十條無辜的性命,他最後選擇和刀融為一體,他是刀的一部分,刀是他的全部,連睡覺都和衣握著,他再也不做那些幼稚的夢了,想到連夢都可以控製的人,還有什麽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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