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夜深人靜,月華雖盛,路上卻沒有多少行人,秦袖雲的舉動倒是沒有引起旁人的怪異。


    不知穿過了多少條巷子,憑借著感應,與留在秦母身上的印記相呼應的氣息越來越清晰,最後,她停在了一處宅子的門前。


    這座宅子建造得十分大氣,粉牆綠瓦,大門用朱紅色漆就,赤金鋪首狀作虎獸之形,門上懸著的黑底金字的匾額上用蒼勁有力的筆法刻寫“寧府”兩個大字,望之便令人肅然起敬,門口樹了兩個一人高的石獅,左手邊那個踩著個繡球齜牙咧嘴,右側那個按著頭小獅齜牙咧嘴,氣勢非凡。


    且說這寧家,乃是城中頗有名望的一戶大家,聽聞得祖上曾經出過太虛宗的弟子,這一代的家主又是一位五靈根的修士,雖然因為資質之故沒有被太虛宗看中,但至少是也是身具修仙資質者,比起凡人界中普通人的身份不知高出了多少,現在城主府中任職,頗得城主器重,與城中幾家世家也多有來往。


    這位家主已年過四旬,性情豪爽,為人重情重義,與之交結者對其多有讚譽。家中隻有一位妻子,這位家主與其妻伉儷情深,年輕之時與他這位夫人之間的感情經曆幾乎可以寫成一段傳奇。


    原來,這位寧家家主雖然出身非凡,又是修士身份,城中那些大家族出身的女子那個不想嫁與他,配偶一事上幾乎可以說是任他挑選,隻是他卻不顧家中長輩的阻攔,拒絕了數家的婚事,硬是抗著重重壓力娶了從小在他身邊服侍,身份卑微的婢女為妻,甚至還聲稱隻娶她一人,連妾都沒有納一個,氣得家中長輩幾乎欲把他逐出家門以肅門風,好在後來時日漸長,家中需要他擔事,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說到這位寧夫人,不但身份卑微,出身更是尷尬,其父曾是一名專以坑蒙拐騙營生的下流之人,在其母去世後,便將她賣入大戶人家為奴,這才如今的這番因緣際會。


    這位夫人雖然出身不好,卻是一位重情孝順之人,即便親父對她如此,她也隻是私下偷淚,不曾怨恨,待得父母俱去世以後,她更是多行善事,又在家中立下神位,日日焚香禱告,希望能夠為九泉之下的父親減輕過去鑄下的惡業。


    這日,寧家家主去往城主府中赴筵席,要半夜才回來,寧夫人在後院之中擺下香案誠心祭禱,身旁隻留著幾名丫鬟隨侍。


    她心下有些煩悶,便遣開了身邊跟著的丫鬟,想一個人靜靜。


    望著天空中那輪皎潔的明月,她的麵龐上又不住地落下一行清淚,今日是她父親離世的忌日,她那為父親也許是造下的惡孽太多,還沒等寧夫人嫁與寧家家主享到清福,就因為犯了事,被城主差人捉拿,在一次躲避捕人的捉拿時,狗急跳牆從高樓上跳下來,卻沒跳準,看花了眼,誤把平地當成了草地,墜亡而死。


    寧夫人從未和夫君說過這件事,對父親所做之事的羞愧,一直是她心裏難以解開的心結,她既覺得父親這種下場是應有的報應,又覺得子不言父之過,自己為人女不應該如此想,因為自己沒有和夫君說出自己身世,導致夫君並不知情,父親便因城主府的追捕而死。


    父親雖然多有不是,而且也待她不好,但她卻不能拋棄父母的血肉賜予之恩,自己明明有能力卻不能相救,以至於愧疚至今,寧夫人心裏又抑鬱,又矛盾。


    她正在傷感之時,忽然聽得不遠處有破空之聲傳來,她驚訝地朝那處望去,眼見得自家的後院裏落下了一位不速之客。


    澄清玉宇之下,池塘漾起鱗鱗銀波,一位青衣女童含笑站在池塘邊上,樣貌冰雕玉琢,一雙眼眸湛亮得如同天上星辰,身上雖然隻著粗布青衫,卻掩不了那天然的靈秀出塵。


    “你是何人?”寧夫人警惕地盯著她,準備一有不妥,便喚不遠處那些丫鬟仆人過來將她拿下。


    秦袖雲根據秘術的指引,來到此處府邸外,感受到那道最強烈的氣息就是從這座府邸中傳來,她沒有拜謁的名帖,此時又是深夜,不好貿然進去拜訪,便轉到後院的圍牆外麵,看看有沒有什麽轉圜。


    極好的耳力讓她清晰地聽到寂靜的夜裏傳來的禱告聲,聽了一陣,聯係著這熟悉的氣息,她明白這位便是秦母那位尋找了三十多年還沒有下落的正牌女兒,隻是不知道發生過什麽,居然認賊作父了,以為那把她拐去的賊人才是她真正的父親。


    她想了想,還是決定翻牆進去。


    秦袖雲定定地看著眼前這位夫人,細看之下,她的眉眼之間和秦母極為相似,端莊秀麗,但五官更為立挺,想來是隨了那位已逝的秦父了。


    她身上的穿著打扮華貴非常,外麵罩著一件靛青散花雞心領對襟紗衫,下拽八幅暗紅玉錦紗裙,身披彈墨白底印花蜀錦,頭上綰起半翻髻,雲鬢裏插著珠花玳瑁釵釧,保養甚好的手上戴著一個九彎素紋平銀鐲子,腰間掛著銀絲線繡蓮花香囊,與秦袖雲的寒酸打扮一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夫人莫要驚訝,我是為夫人心中所想之事而來。”秦袖雲微微一笑,神態平靜得完全不似一個十二三歲大的孩子。


    寧夫人仍然沒有放下警惕,顰蹙起眉頭道:“你怎知我心中所想之事。”


    “夫人不是才禱念過?我非有歹意,夫人不妨坐下說話。”秦袖雲示意她不必如此緊張。


    不知道這女孩都聽到了些什麽,寧夫人按捺下心中的不安,請她往一旁的涼亭裏坐下。


    “我本非有意竊聽夫人的禱告,隻是實在不忍夫人這三十多年來,被一直蒙在鼓裏。”


    “姑娘此話何意?”寧夫人皺著眉,疑惑不解地道。


    “不知夫人可曾想過,自己並非夫人父母親生?”


    一開口便是如此令人震驚之言,寧夫人頓時睜大了眼睛。


    寧夫人從未想過自己並非父母親生,她八歲的時候曾經在一次玩耍時不慎從樓梯上滾落下來,摔傷了腦袋,八歲以前的記憶都想不起了,再醒來之時,父母告訴她自己便是她的爹娘,她沒有懷疑,此後的日子也是一直以爹娘相稱,小心地服侍二老。


    直到十一歲那年母親去世,她被父親賣入寧府當下人,卻也一直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世,不過她倒是寧願自己沒有這種身世,隻是骨肉之恩,不能割舍。


    秦袖雲看著她驚疑不定的樣子,忍不住歎息,秦母堅持尋找了三十多年的女兒,夙夜擔憂她是否出了什麽意外,隻是恐怕卻沒有料到,自己的女兒不但嫁入了大戶人家,還把自己親生父母的事情給忘了個一幹二淨。


    “不知夫人可願意聽我講一個故事?”歎了口氣,秦袖雲便將秦母一事從三十多年前開始講起,娓娓道來。


    “這位夫人真是有大恒心,大毅力之人,著實令人凜然欽佩,隻是不知,這卻與我有何關係?”寧夫人似乎猜著了一些,但還是不敢確信自己心中隱隱的猜想。


    “我便是故事中這位夫人的義女,不久前曾遇仙師指點,得其傳授修行之法,仙師言我在凡人界尚有一番因果,須報得義母養育之恩方可拜入門下,我這次冒昧前來,便是為了點破夫人與我義母之間的因果,使我義母尋回親生女兒,使夫人得以認清親生父母,以報還我義母之恩。”


    寧夫人震驚得久久不能言語,過了片刻,方才聲音艱澀地問道:“姑娘莫不是在戲弄於我?”


    “平白無故,我為何要戲弄夫人,我之所以能夠尋到夫人,也是憑借我師所傳秘法,算到我義母與夫人之間有血脈牽連,若我所言非實,便讓我日後在修行之途心魔纏身,不得突破一步。”


    這種誓言對於修仙之人而言,等閑不得輕易立下,寧夫人雖然不是修行中人,但夫君卻是修士,自然知道這一番話的利害關係。


    “令師可是出身於太虛宗?”事關自己心中一直所掛念之事,寧夫人已經信了三分,但還是不敢完全確信,她知道有些宗門並非修仙,誓言對他們而言不算約束。


    秦袖雲笑而不語,鎮定的樣子讓寧夫人以為她這是默認了,心中原本的三分相信變作了五分。


    寧夫人沉吟了片刻,方道:“不是我不信任姑娘,隻是我八歲以前所有事情都記不起了,不知姑娘可否帶我去見一見這位夫人?或許見到了這位夫人,我便能將所有事情都記起,到時候姑娘就是我的義妹了,骨肉團聚之恩,夢雲定然銘記於心。”


    原來這位寧夫人的閨名喚作夢雲。


    “現在乃是深夜,義母已然睡下,夫人在府中,怕也是不便外出。我原本並不能確保我能幫義母尋回女兒,故此並未告知於義母,這次出外拜訪夫人,也是瞞著義母所為。若夫人有心,明早可往城中的福來客棧前去與我義母相見,相見之時,若夫人還是不能恢複記憶,也可以滴血認親之法證實我所言非虛。”


    “姑娘所言甚是,是我有失考量了。”寧夫人按捺下心中無比的激動,盡量保持平和的語氣回答。


    “既然如此,那我明日便在福來客棧中恭候夫人前來,夜色既深,事情既了,我便不打攪夫人了,夫人告辭。”秦袖雲向她告辭。


    “姑娘放心,夢雲明日定不負約。”寧夫人見她目光堅定,就也沒再客套地挽留她,也向她道了聲別。


    秦袖雲點了點頭,望著她一笑,足尖輕點,輕盈的身子便仿佛夜色裏吹麵不寒的一陣輕風,踏牆而去。


    月色之下,那一道飄然離去的身影,真個仿若謫仙,來去無痕,隻有尚餘溫熱的石凳與深深留下寧夫人心裏的話,證明她曾經來過。


    寧夫人百感交集地望著她離去的身影,久久不能移目,心裏悲喜交加,第一次恨天色不能一瞬就大亮,隻盼望著明日快些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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