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去!”


    範鉉超身上的傷還一陣陣地疼,地牢裏陰暗潮濕,他腦袋有些發暈,可能發燒了。他隱隱約約聽到身邊人驚呼聲。


    發生了什麽?


    可他怎麽也不能睜開眼睛,耳朵捕捉到一些模模糊糊地字眼。


    “你怎麽來了!”


    “他……不太好……”


    範鉉超意識到他們是在談論他,可實在沒力氣睜開眼睛,轉瞬又陷入沉沉的黑暗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範鉉超才從噩夢和冷汗中掙紮清醒,第一眼就看到正靠著牆閉目養神的倪後瞻。


    範鉉超眨眨眼,還以為自己還在國子監裏。然後才反應過來——“你怎麽也進來了!”


    他睡了許久,喉嚨幹涸,發出的聲音細而低,聲帶振動,連著整個喉嚨都痛起來。


    倪後瞻聞聲睜開眼,這才注意到他已經醒了,驚喜道:“你醒了?太好了,你發燒了,若是再不醒,也不知道能不能在這裏叫到大夫。”


    說著,他從一邊拿過碗,裏麵裝著一些清水。範鉉超一點點喝了,感覺嗓子眼裏好多了,火辣辣地感覺稍退。


    他右手摸上額頭,的確有些熱,鼻子裏就像要噴出火來。


    “別管這些了。”範鉉超掙紮著要坐起來,又被倪後瞻按回去,“你就好好趴著吧,傷口還沒好呢。”


    範鉉超光是爬起來這個動作就讓他頭暈眼花了,根本爭不過倪後瞻,隻好又躺下來。


    “你怎麽來了,國子監那邊……難道……”


    倪後瞻苦笑,“我們沒能看住馬生,被他跑去給魏忠賢通風報信了。”


    “你被抓了,那現在國子監講演隊是誰在主持大局?”範鉉超忍不住問道。


    “你記得在第一次大會上替你說話的那個書生?”


    範鉉超對這人的印象深刻,“記得,看著是個精幹人物。你把講演隊交給他了?”


    倪後瞻點頭,“他叫白陽,京城人士,和魏忠賢有滅家之仇。我看他是個做事的人物,又絕不會被魏忠賢策反,再合適不過了。”


    如果這是倪後瞻的消息是真的,那白陽的確是最好的人選,範鉉超真正關心的是:“有多少人被抓了?”如果參與講演運動的監生都被抓了,這才是真的要完。


    “就我和看管他的幾個人被抓了。”倪後瞻說,“現在魏忠賢已經不是和我們這幾個小蝦米逞凶鬥狠的時候了。”


    範鉉超被關了幾天,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事,驚訝地問:“難道東林黨的大人們已經要……”


    倪後瞻笑道:“不遠了。我進來時,外麵《二十四大罪》傳得沸沸揚揚,京裏,地方,到處都是。不止如此,據說還有許多官員看到風向變了,紛紛上折子揭露魏忠賢的各種貪贓枉法案件,想著把自己摘出去呢。”


    “都是些牆頭草。”範鉉超搖搖頭,雖然心裏不齒,不過他們既然是站在牆頭這邊,也就沒立場去責怪誰了。


    “我們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出去。”倪後瞻說,“若是順利,我們可能待不了多久。若是不順利,我們可能就要一直一直待在這半死不活的地方了。”


    “咳咳。”


    聽到範鉉超咳嗽,倪後瞻擔心地說:“要是一時半會出不去,你的病也不知道能不能請大夫到這裏來治病。”


    “不出去就不出去,要不是我自己自作自受,也不會進來。”範鉉超笑著說,“要是東林黨贏了,我就出去;要是東林黨輸了,我也不找關係找門路,就這麽待著。”


    “你這不是廢話。”倪後瞻翻了個白眼,“要是輸了,我們都得掉腦袋,你還想跑到哪兒去?”


    範鉉超失笑,“若是不出意外,這幾日陛下就能知道此事,到時候才是一決勝負的關鍵時刻。我們這些小魚小蟹,就在這裏等著,等著到時候誰輸誰贏。”


    “就是這幾天了。”朱由檢默然許久,突然來了這麽一句。


    曹津也不覺得這話沒頭沒尾,他是朱由檢貼身太監,對朱由檢近來的舉動心知肚明,甚至有些不方便聯係的大臣們,也是他安排人去聯係的。


    曹津的忠心隻對朱由檢一人,朱由檢自然也放心將一些機密交給他做。


    近日來,原本對信王殿下不冷不熱的東林黨為了將魏忠賢一擊必殺,和信王殿下聯係十分密切。


    曹津在朱由檢身邊呆的久了,早已知道朱由檢野心不隻是做一位富貴閑王。


    憑著這些年來曹津伺候朱由檢的經曆來看,雖不敢說朱由檢將來一定會成為什麽千古明君、一世英主,但肯定比如今在上麵的那個人做得好。


    “小的祝殿下早日成功。”曹津半躬身,畢恭畢敬地說,不隻是為了魏忠賢一役。


    “事情還未結束,魏忠賢還未伏法,遠遠不到慶賀的時候。”朱由檢沉著臉,目光灼灼,掃過桌子上的一張張密報。


    他將密報全都記在心裏,招招手,曹津趕緊將蠟燭和炭盆拿過來。朱由檢親自將密報都一一燒掉,曹津用鐵棍撥弄著炭盆,讓火燒得更旺。


    最後檢查了一遍,見都燒得一幹二淨,沒有剩下的紙屑,朱由檢這才抬抬下巴,讓曹津端出去處理了。


    六月正熱,朱由檢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燒火,流了一身汗。


    他拿起扇子扇扇風,順手打開窗戶。


    清亮的月光乘著涼風向他襲來,臉上身上,甚至心頭的熱氣都散去了不少。


    明月朗朗,照我河山。


    魏忠賢一死,東林黨勢必聲名震天,氣勢浩蕩。


    魏忠賢還未強盛時,皇兄做事多受東林黨桎梏,自己殺了魏忠賢後,朝堂上在也沒有人製衡文官一係。


    這些情形曆曆在目。


    東林黨高層雖然忠心為國,但下麵的卻多是些無能無節無恥之徒。那年國破,也是他們第一個投降後金。


    雖然東林黨多占據了中央地方各個重要位置,也喊出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養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口號,可實際上他們遠遠沒有做到。


    東林黨十分傲慢,總認為這大明沒有他們便無法運轉,仿佛在遼東邊境為他鎮守疆土的是一群文人一樣。


    到時候若是無法拉出另一隊和東林黨毫無關係的文官派係來,恐怕又會被東林黨牽著鼻子走。


    他要早些安排人手,盡快將那些寒門子弟拉起來。


    腦中念頭一轉,又想起發起這次講演運動的範鉉超和倪後瞻。


    朱由檢在心底歎息一聲,這麽好的苗子,居然都是東林黨子弟。


    不過,幸好自己還有一個白陽。


    範鉉超背後的傷口因為沒有得到及時清理包紮,漸漸開始紅腫化膿。倪後瞻等人向看守討了清水幫他擦洗,可是缺乏藥物和治療,加上牢房裏糟糕至極的環境,他們也隻能眼睜睜看著傷口潰爛。


    範鉉超日日忍受著劇痛,不過地上潮濕,他躺了一天便有些咳嗽,隻好坐起來,還不能靠牆歇息。


    這日,監牢看守卻帶了兩個人進來。


    倪後瞻定睛一看,走在中間的那個不正是範府管家範郊嗎?他興奮地推了推範鉉超,高聲道:“範管家!範管家!我們在這裏!”


    那監獄看守皺著眉頭,用鐵棍大力敲了敲牢房鐵柵欄,不耐道:“喊什麽!這裏是你能喊的地方嗎?再喊,現在就把你趕出去。”


    倪後瞻不以為意,對著範郊道:“快去請你家舅老爺救含元出去,不然他就要病死在這裏了。”


    範郊一進來監牢就聞到了一股潮濕腐爛的臭味,他瞪大眼睛要看哪個是他家少爺,就聽見倪後瞻的聲音,順著望去,果然是範鉉超和倪後瞻。


    範郊幾乎是撲上去的,他扒著鐵欄杆,看到牢裏大少爺衣衫單薄,那背後還有點點血跡,眼眶都紅了。


    “少爺,少爺您受苦了。”範郊哽咽道,“夫人備好了衣服棉被,隻是這耽擱了幾天,您怎麽就成了這樣了呢……幸好聽說牢裏潮濕,夫人怕您落下病根,請了大夫來,您快看看吧。”


    範鉉超還有力氣和他笑笑,“沒事,這都是我自找的。”他問了些家裏如何、娘親朗兒可好的,範郊都一一答了,讓他不用擔心。


    看守打開牢門,範郊趕緊帶著大夫進去。那四五十歲的大夫也是定力好,雖然額頭上冷汗直冒,把脈的手卻不抖,又看了範鉉超背後的傷口。


    將傷痕細細清洗了,又上了藥,包紮好,他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範公子這傷口雖然隻是皮肉傷,不過這些日子沒養好,已經化膿了,若是慢上幾天,恐怕整個背都要潰爛了。現在我雖然用了藥,不過若是無法盡早挪出去安養,日後治療起來,會十分麻煩。”


    範鉉超道:“無事,你留藥下來,倪後瞻會每日幫我上藥的。隻是還有一件事要勞煩您。”


    大夫早前便聽過範鉉超是主持反魏忠賢的講演才會被抓進來,對他這點年紀就有這份心誌頗為讚賞,現在範鉉超發話,大夫自然也是無不答應。


    “範公子,你說吧。”


    “我們這些都是被魏忠賢抓來的書生,多多少少都上過刑,可否請先生也為他們把脈,看傷?多出來的診金,我家裏會付的。”


    範鉉超是被打得挺慘,可也不是隻有他一個人拉去上刑,除了倪後瞻這樣後來的,牢裏的監生、書生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傷。


    隻是範鉉超是領頭羊,被打得重些。還有的監生身上也是青紫一片,若是有些個骨頭硬的,破口大罵的,也是免不了皮開肉綻。


    這些人也是受了苦了,可這些監生說不定一輩子就受過這一次打,可大夫每日不得見得更多傷口。


    大夫一個個地處理傷口,在心裏歎氣,錦衣衛這次也是下手輕了的,不然按照他以前見過的那些傷口,這些細皮嫩肉的書生還能熬到現在?


    大夫在給人治療,範鉉超就拉著範郊問外麵的消息。


    隻是範郊知道的實在不多,更被張氏要求了直說些淺顯的好消息,範鉉超沒得到什麽值得一提的信息。


    他憂心忡忡,總覺得魏忠賢在醞釀什麽大招,對倪後瞻說:“現在聽來都是些好消息,可我怎麽總覺得心裏不踏實,魏忠賢不像是這麽輕易認命的人啊。”


    倪後瞻道:“唉,你就別想了,就算想得再多又有什麽意思?關在這牢裏,什麽也不能做,你還是放寬心,好好養傷吧。”


    範郊連道:“正是,少爺您好好休息,夫人自會上下打點,讓您早日出去的。”


    範鉉超說:“我擅自做了這樣大逆不道的事,還將娘親瞞在鼓裏,實在是不孝。”


    “可不是嘛。”範郊苦著臉說,“夫人剛知道時,差點哭暈過去了。這幾日也是以淚洗麵。”


    “……”範鉉超這些年也真心地把張氏當做母親看待,聽到張氏的消息,不免心裏愧疚。


    “郊叔,你叫娘親別去走動了。”雖然心裏愧疚,範鉉超還是不打算順著張氏的心意走。張維賢是英國公,放他出來不過是分分鍾的事,隻是不好他一進來就放他出去,要他在這裏晾上幾天。


    可範鉉超並不打算晾上幾天就出去。


    “郊叔您辛苦了,但我不打算自己出去。”範鉉超輕聲說。


    範郊一聽這話就急了,“少爺,您別說些傻話!夫人在家盼著您回去呢,再說您身上還有傷,這牢裏可不是養傷的地方啊。”


    “我本是想,以我們國子監監生的宣傳、加上東林黨各位大人的活動,定能將楊漣大人的折子送至陛下案頭,到時候魏忠賢躲也躲不過去。”


    監牢裏地方窄小,又安靜,雖然範鉉超聲量不大,但眾人卻聽得一清二楚。


    “隻是我沒料到會被錦衣衛抓住這麽多人。現在在監牢裏的國子監監生們,還有不是監生,卻憑著一腔熱血和我們一道的人,都因此被抓到這裏。


    若是楊漣大人沒能把魏忠賢扳倒,不隻是我們,還有更多人要受牽連。我是始作俑者,怎麽能舍下各位獨自逃走?若是魏忠賢倒台指日可待,我又怎麽能不和各位一起慶祝?


    娘親擔心我,我知道,但如果這裏還剩下一名同伴,我就絕對不會出去,我絕不自己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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