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都城外有片密林,參天古木在這個暮春的傍晚顯得陰暗而寂寥。灰蒙蒙的夕陽即將落盡一天淒豔的天光,而儀仗隊車軲轆緩慢軋過鋪滿腐葉的大道,不知離城門還有多少裏路程。


    雜花生樹的密林大得看不見邊際,仿佛這支長長的隊伍進入了永遠沒有出路的囚籠。驛站已過了很遠,前方隻剩一個短亭可以歇腳。但讓清河帝姬夜宿野亭,實在也有點不叫話。


    此時儀仗隊前方馬蹄聲響,一騎衛士迎麵而來。


    “稟殿下:此地還有七裏路到城門,五裏外有陳王府司徒領一千衛士出城迎駕。”先遣的路探低喘著大聲回報。


    姬初手中攥著什麽東西,白如青蔥的十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魂不守舍道:“嗯,趕在天黑前到吧。”


    儀仗隊於是加快了行進速度。


    沒過一會兒,原本寂靜無聲的暗林後方傳來“嘚嘚”馬蹄聲。


    一群鮮衣怒馬的少年蹄下生風,馬上帶有弓箭與獵物,想必是狩獵歸來,也要一同入城去的。當少年們如離弦之箭呼嘯著越過他們時,扭頭瞥見了從層層護衛中湧出來的那架華貴輦車。


    眾人不由得勒馬停下。一人驚訝地拍了拍宇文和的肩膀:“這是誰家的大人物,弄得跟皇帝出行似的,連你爹都被比下去了。”


    “我爹是不稀罕來這些虛的,不然哪裏會比不過他們?”宇文和跟這群狐朋狗友在金華山遊獵了半月,早已記不得正經事,也不覺得今天有什麽特別。乍見清河帝姬的儀仗隊,他還沒反應過來。


    方才那人慫恿道:“別管稀不稀罕,單說當著你的麵這麽威風,你能忍嗎?”


    宇文和笑道:“不能!”


    幾人互相擠眉弄眼一陣,猛地一同衝過來擋住去路,生生逼停了宛如長龍的儀仗隊。


    姬初本來正陷入回憶中不可自拔,輦車一震令她驚醒,不免輕輕蹙眉問道:“怎麽停下了?”


    不等衛士答話,宇文和一聽輦車中竟然是個女子,登時大笑,利落地躍上馬車,卷起竹簾。


    暗淡的血色殘陽跟隨他一起映入輦車主人的眼中。


    他看見馬車中鋪著如水一般光滑的涼緞,左右跪著兩名年輕侍婢,而中間端坐一個以素色寒絹掩麵的少女。殘陽將寒絹染成了奪目的緋紅,襯出少女秀眉下的眸光微涼,宛如冷浸一天星。


    宇文和被她微涼但清澈的眸光驚了一驚,又慣性使然,極為輕浮地湊近她:“我極少見到女子出行的排場盛大得比我爹還威風的,你是城中哪一族千金?”同時伸手要去看她的臉。


    “我也極少見到男子臉皮厚到了可以不要臉的境界,你又是哪一族的公子?”姬初抬袖抓住他的手腕,力氣不大,但宇文和頓了一頓,並沒有繼續動作,笑道,“我這麽臭名昭彰你也不認得?就是專門調戲像你這種良家少女的宇文和。不過你很有意思,跟我設想的反應不大相同。”


    “我當然很有意思。”姬初眼中泛出奇異的笑容,意味深長地點頭:“原來是陳王二公子,大名鼎鼎。”


    宇文和挑眉道:“看來你知道我,可我還不知道你。你是誰?”


    “我是你娘。”姬初微笑,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暌違已久的暢快。


    “啊?”宇文和愣了愣,旋即怒道,“胡說八道,這種缺德的便宜你也占?”


    他母親陳王妃已過世多年,不容玩笑。他尚來不及繼續追問,輦車外一陣刀戟兵戈聲響。群馬嘶鳴中,車騎校尉焦急地上前詢道:“殿下,鳳體是否有恙?”


    姬初道:“無恙,暫且不要動手。”


    “殿下”二字令宇文和腦中轟然巨響,似乎明白了什麽。


    姬初笑盈盈地對他展開手中攥著的那封信,此乃他兄長宇文元親筆所書:殿下苦苦糾纏,實屬寡廉鮮恥。早知如此麻煩,當初決不相交。我斷不思量,您莫思量我。將您從前與我心,付與他人可。


    宇文元曾說回了封地一定立刻請旨尚主,然而當她放下一切驕傲,輾轉多方懇求群臣聯名上諫,放他回陳國後,他的承諾並沒有如約而至。


    他甚至連一句話也沒有再給她,仿佛從此一去就消失了一樣。


    天真的姬初完全相信這個打小在宮中長大,在黑暗中苟延殘喘的陳國質子的話,始終沒有一絲懷疑。


    她獨自守著空蕩蕩的宮殿等了許久,從初春等到盛夏,從深秋等到寒冬,蓬萊殿外流雲聚散,晴空也換做了鵝毛大雪,可是還不見他來。她以為他忙得忘了,於是去書催促,卻隻催促回來這樣一封信。


    仔細算算,除了已然變色的回憶,宇文元所留給她的,也隻剩這封信罷了。她一直帶在身邊,以便能在她心軟時提醒她。


    利用完了她最真誠的情感,才來罵她寡廉鮮恥,說她苦苦糾纏,不要緊,這都不要緊。年少心性的人最惹不得,因為一衝動她什麽也做得出來。他不仁,她不義,膈應人的方法多的是。況且她由來樂意學習他的言行,曾經是因為喜歡,如今是因為痛恨。


    於是她欣然求旨,前往陳國適陳王——宇文思。


    宇文和看完信,驚恐地後知後覺,咬著牙一字一句問:“清河帝姬?”


    “是我,兒子。”姬初慢慢鬆開宇文和的手腕,鄭重地將信紙收起來,微笑著安慰他,“要怪就怪你兄長。是他先說讓我做你嫂子,現在又反悔,非不願讓我做你嫂子。我隻好勉為其難做你的後娘了。”


    宇文和凝視她眸光中閃動的笑意,因強行壓製一湧而上的諸多複雜感受,眼角隱隱一陣抽動。片刻後如夢方醒,他隻覺遭受晴天霹靂、五雷轟頂,瞬間發瘋一般奔了出去,仿佛姬初是一個極為可怕的吃人野獸。


    可憐見的,路上隨便撞見個人,調戲完了才知道是他後娘,這個打擊可能十分慘痛。


    姬初透過掀起的簾子注視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神情似笑非笑。當竹簾重新垂下,隱秘的悲哀幾乎快要淹沒了她。


    “殿下?”車騎校尉雖然沒有阻攔那群少年的離去,但因對事件一頭霧水,仍然詢問姬初的意見。


    姬初一本正經道:“不用管他們,方才那是陳王的二公子,想先來跟我敘敘情誼,無奈生性羞澀,不好意思了。我們繼續走吧。”


    輦車外的衛士麵麵相覷,捂著嘴發出一陣竊竊的笑。


    前行不久,西方濃烈的黑暗完全淹沒了日光,密林中隱約的蟲鳴此起彼伏。樹梢開始有晚風大作,霧靄沉沉,大約夜雨將至。儀仗隊終於看見前方星星點點的火把沉浮著靠近,一時人潮湧動,車如流水馬如龍。


    對方停在十丈外,領頭的文士儀容嚴謹,高聲問道:“敢問前方可是清河帝姬鳳駕?”


    車騎校尉心知對方身份,應道:“正是。”


    “陳王府司徒李為奉陳王命,出城五裏恭迎帝姬。”語畢,陳王府一幹人等兼一千衛士俱跪地拜見。


    當他們跪下去時,姬初忽然有種不真實的恐懼在心底蔓延。她臉色有些發白,便坐在車中,隔著簾子道:“免禮。”


    戌時二刻許,帝姬儀仗進了陳王府。


    姬初剛沐浴出來,長發猶在滴水,此時天地間已經一片淒迷,水霧朦朧。


    臥房點了數十盞燭台,明亮如晝。大雨的寒意撲麵而來,吹得她寬大的睡袍獵獵作響,似欲飛去。


    她才發覺幽窗未閉。


    隨侍的宮女青娥連忙要去關窗,姬初擺手,披了一件長衣,靜靜行至窗前,凝視窗外夜雨霖鈴。


    她恍惚又回到當初盛夏時節,同宇文元躲在華林園的湖心亭中,聽豆雨敲枯荷。夜色裏寂寞如一座死城的宮廷,隻因那一場雨而變得繁華如煙,生機勃勃。


    姬初頃刻醒悟過來,又氣又恨地掐了自己一把。她不覺得殘忍,這一路已然習慣了。


    她越怕自己無論看到什麽都能回憶起他們的過去,回憶偏偏就會無處不在地湧上來,令她隱隱作痛。


    這窗外是幾杆清雅的湘妃竹,那片脆弱的新綠,因冷雨成珠滾落而微微顫動,一如她此時的眉睫。


    她迫使自己思忖別的事:方才陳王命人出城五裏來迎她,這是極其隆重恭敬的禮儀。諸如皇帝班師回朝,群臣須出京十裏來迎。但他可以不必這樣,在城門迎帝姬輦駕同樣挑不出錯來。


    尤其他不可能不知道她來陳國是什麽目的,但是態度依然如此難以捉摸,讓她十分費解。


    這時紅素突然推門進來,稟報道:“殿下,大公子宇文元求見。”


    是他——


    別後第一次重逢,是否要在今夜?如果她見了他,很可能一切勇氣都會喪失。因為這是最後的退路。他也許會說要帶她走,那麽她可以拒絕嗎?她舍不得拒絕。


    然而宇文元不是這樣深情到不顧一切的人。


    他一定會帶她走,是因為不想在陳王府看見她。等她堂而皇之逃了,再回宮去,她就沒可能第二次請旨來陳國了。


    姬初怔了須臾,為自己如此透徹地看穿宇文元的意圖而感到悲哀。


    她回過頭,懶散地坐到書案前,堅決地否定道:“有什麽好見的?明早有的是時間見個夠。今晚不是他尚主,就不要惹人閑話了。”


    “是。”紅素忍著笑退出門去,沒發現書案後姬初的手被自己掐得顫抖。


    約莫過了不久,又有人踏進來,腳步聲與侍女的輕巧明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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