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巳時許,流雲容容,清風徐來,是個踏青的好時候。


    宇文元穿一身鴉青滾金邊的束腰長衣,綰發的玉衡在日光下折射奪目的光芒,如有一圈五彩神華環繞頭頂,給他陰鬱桀驁的輪廓鍍上一層明麗的豔色。


    馬車停在王府門口,紅豆將手中的馬交給門房牽著,先替宇文元攏起簾子,扶他上去。


    然而應當空無一人的車中突然探出紅素的腦袋,臉上帶著和她主子姬初如出一轍的盈盈笑容,說道:“大公子,殿下得閑,決意與您一同出遊,公子應該不介意吧?”


    宇文元黑著臉憋出一句話:“我介意,讓她滾下來。”


    姬初冷哼道:“你介意也沒有用,我隻是通知你,不是征求你的意見。更何況你的禁閉還在呢,我要是不去,你估計也走不了,自己選吧。還有,你別逼我用殺手鐧。”


    宇文元心領神會地明白,她所謂的殺手鐧就是他母親這個身份。


    “不怕刺激你就來。”宇文元冷笑,懶得理她,翻身跨上門房牽著的黑馬,一抖韁繩衝了出去。


    姬初答道:“我才怕你會覺得刺激。”


    紅豆朝前奔了兩步,焦急地揮手大叫道:“哎!公子,那是小人的馬——”


    姬初“唰”地放下簾子,當車軲轆緩緩駛過哭喪著臉的紅豆身邊時,他聽見姬初嘲笑道:“沒有馬,你可以騎驢呀。”


    陳王府當然不至於沒有多餘的好馬,但並非紅豆這樣的小廝可以隨便騎的。但是騎驢的話……也未免太有損王府的正麵形象了。


    紅豆聳聳肩,喜上眉梢地回府裏去。


    一二十個下人連忙跟隨一馬一車快速出了城門。


    連柔已經亭亭玉立地等在那裏了。她今天穿一身藕色長裙,發上墜了流蘇,清新脫俗,美得很動人。


    連柔回頭見到策馬飛馳的宇文元,不禁看得癡了,他縱馬時有種野性的灑脫不羈。


    很快連柔又看見緊隨其後的一架馬車,正要開口誇他體貼,豈料馬車一停,紅素掀簾而出,笑道:“奴婢見過連姑娘。”


    連柔頓了頓,神色僵硬地看向宇文元:“元哥哥,殿下她——?”


    宇文元道:“她想看看我們怎麽踏青的,用不著搭理,當她不存在。”


    “這樣不妥吧?”連柔咬唇道,“要不還是先把殿下送回府去?”


    宇文元冷冷道:“我要能送得回去的話,這玩意兒就不會跟來了。”


    姬初聽他用“這玩意兒”來形容她,暗暗咬牙切齒地罵了他幾句,隨後深吸一口氣,笑盈盈地掀開窗簾,歪頭對連柔道:“連姑娘還是不要想著把我送回去為妙。你可記得那日宇文思怎麽罰他的?如今他還沒有跟我負荊請罪呢,我若不出來,他也沒法和你踏青了,隻有麻溜地給我滾回府裏蹲著。”


    “你說什麽?”


    “我說你麻溜地給我滾回府裏蹲著。”


    宇文元勒馬停在她馬車的窗邊,眯眼平靜地問:“你是不是想死在這裏?”


    姬初反問:“我想的話,會怎麽死?”


    宇文元驀地一把伸手抓過去,嚇得連柔低呼了一聲。結果他隻是將姬初手中的簾子扯下來,遮住她臉龐的同時,他道:“你說呢。”


    “吃你的屍體撐死。”姬初又一下子拉開車簾冷笑。


    “我怕你不敢吃,隻有餓死。”宇文元看也不看她,縱馬走了。


    一行人到了城外的明華山。明華與金華接壤,都是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山勢極高,巍峨千百丈。


    山間小道不能騎馬乘車,姬初要與連柔並肩而行,一應侍女下人都跟在後麵。宇文元翻了個白眼,直接無視她,自己往前麵走。


    道旁山花爛漫,開得葳蕤。


    連柔一時興起,俯身采了一把,對姬初笑道:“殿下您看,這個花元哥哥說可以治哮喘,是一種藥材呢。上次元哥哥陪我去浮雲橋賞夾岸桃花時告訴我的,當時我還不信,後來我回去問了開藥鋪的老——”


    姬初漫不經心地道:“嗯,這是我兩年前告訴他的,當時他也不信。”


    “是嗎?”連柔笑了笑,將手中的花慢慢放下去背在身後。


    “元哥哥真是個很好的人,殿下說對不對?”過了一陣,連柔忽然問。


    姬初道:“何以見得?”


    連柔雙手握在一起,好似虔誠的信徒。這時候姬初發現她手裏已經沒有方才的花了。


    姬初回頭望了一眼,看見那把花稀稀拉拉地散落一地,日光很快使它們短暫的燦爛凋零,枯枝被幾片落葉蓋住了。


    像他們之間盛極而凋的深情。


    “因為元哥哥每次陪我上山,都會走在前麵,將那些石塊、刺藤掀開,保護我不跌倒。”連柔臉上浮現出隱秘的雀躍。


    姬初微笑道:“我每次出行,探路的衛士也會這樣做。”


    連柔笑容淡了淡:“但是元哥哥那麽高傲尊貴,親自為我做這些事,我還是覺得很感動。他曾說我是他見過最美好的人。”


    姬初點頭:“對,這話他也對我說過,還說我是他的光,是他的蝴蝶,哪怕三天三夜不睡覺,隻要看見我就神清氣爽了。嘶,怪肉麻的。大約他對誰都這麽說,很可能是謊話,你不要往心裏去。”


    “殿下對他成見很深呢。”連柔淺笑道,“但是過去了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現在殿下和君侯也很和睦,不是嗎?”


    不是嗎?


    是嗎?


    姬初笑:“我可以忍受他不愛了,但我不能忍受他沒愛過的純粹利用。”


    連柔道:“元哥哥肯為殿下做這些事,應該也是喜歡過殿下的。因為每當元哥哥這樣對我的時候,我就能深切感受到他對我的情意。殿下感受不到?”


    “曾經感受得到,現在回想起來,沒有了。”


    連柔於是加大了笑容:“那就是殿下也不喜歡元哥哥了,所以才會這樣。如果還喜歡的話,會越想越甜蜜的。就像去年冬天,他隻是折了一朵梅花為我簪在發上,我也覺得很開心。”


    姬初每與連柔多說一句話,心底的淒冷就多一分,直到現在,昨日的漣漪徹底平複。很好,宇文元他真的對誰都做這些事,她一點也不特別。


    “簪花,嗬嗬。”姬初充滿惡意地嗤笑了一聲,道,“他給我簪過的花可有點兒多了,梨花、杏花、桃花、海棠、芙蓉、梔子……大抵他看見什麽就往人的頭上簪。”


    “元哥哥也為殿下采蓮子嗎?”


    “不,我們一同采芙蓉,蓮子我不愛吃。”


    “那麽撲蝴蝶呢?”


    “嗯,螢火蟲也撲過。你不用想了,他腦子笨,招數翻來覆去就這幾個。”


    連柔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地上的落葉,不笑地問:“殿下在嫉妒我吧?”


    姬初停步看著她,似笑非笑道:“有可能。”


    “可是殿下越嫉妒,越這麽咄咄逼人,元哥哥就會越疏遠殿下——甚至是討厭。殿下像這樣跟過來也沒有用的。”


    姬初失笑道:“我以為他現在已經是厭惡我了,沒想到在你眼裏才算是疏遠。”


    “殿下想挽回元哥哥也不能用這樣的方法。”


    姬初不說話了,詫異地看了連柔一眼,靜靜上山。


    她怎麽會是想挽回宇文元?


    直到上了山巔,有巨大的石塊傲然聳立,石麵很平緩又極開闊,是絕佳的賞景所在。他們三人過去,下人們隻遠遠地立在一旁。


    宇文元聽了一路她們的唇槍舌戰,非常有衝動想把姬初的那張嘴給撕了。


    他煩躁地就地躺下,看著她們兩人互不理睬地走過,開口道:“你再不走,一會兒看見什麽心裏不痛快,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姬初不用想也知道這語氣是對著她說的:“除了風景我能看見什麽?”


    宇文元意味深長地冷笑著扯了扯衣襟,一切都在不言中。


    姬初唾棄地呸了他一口,與連柔二人立在石上,轉頭俯視山下蒼茫的雲海。金色日光穿透重重迷霧抵達她們的眼中,她們不由閉了閉眼,沉浸於浩大的天地之間。


    耳邊連柔忽然道:“殿下,感情是不可以逼迫的。”


    姬初驀地感到這日光使她隱隱作痛,仿佛她心中滋生出的罪惡已使她畏懼光明。她倔強地道:“對,誰也不能逼迫我忘記他,以及放棄報複他。”


    突然耳畔風聲呼嘯,身旁楓樹上一隻碩大的老鷹破空而來,尖利的椽啄向最右方的連柔。她刹那驚聲尖叫,側身躲避時腳下一滑,迅速踏空。


    姬初在連柔尖叫的瞬間感到危險,下意識退開了一步。然而就是那時候,連柔伸長了手,想要抓住她的腳腕獲得支撐。因為她本能地退了一步,連柔抓了個空,已迅速跌下懸崖,回蕩上空的隻有那聲尖叫。


    連柔死了。


    姬初麵對如此□□,不由呆住了。


    尖叫環繞耳畔,她不禁開始浮想聯翩:如果剛才她沒有退這一步,連柔抓住了她的腳腕,結果會怎樣呢?大家齊心協力把連柔救上來,從此以後連柔對她十分感激,三人和平共處?


    不,不不。


    她知道,連柔突然墜落的力度不是她毫無防備之下可以支撐的,被抓住腳腕的後果隻有一個——她和連柔一起掉下去。


    當她想到了這裏,她內心對自己本能的退卻以致連柔沒有抓住她腳腕的一絲愧疚消失了。如果重來一次,她仍會退一步。


    明知救不了對方,她沒必要搭上自己的命,而且她並不想犧牲自己去救連柔。


    她不喜歡連柔,一點也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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