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思抱緊劉姑娘,看也不看她,仿佛是隨口敷衍:“放心,我還是喜歡你的,你直說你又想怎麽樣就行,不用拐彎抹角。”


    姬初想一想,跟著進了門,莞爾微笑:“宇文思,景相對你真是忠心耿耿,絕無背叛之意,更從未與突厥有過往來——”


    宇文思打斷她:“你別學她。她是真情實感,一聽就讓人信服。你是睜著眼說瞎話,一聽就讓人生氣。”


    姬初坐下,盯著李為等人上前去幫忙,反問道:“既然她是真情實感,又令你信服,那又為何還將尚書令入獄呢?景相也是無辜的,不如一起放出來,大家都好過。”


    “為什麽入獄,還是全仰仗了景相。景相無辜的話,不無辜的那個人是誰?”宇文思放下劉姑娘,坐回來,逼視她,“能指使景相的人,京中沒有幾個。難道是太子有心要跟突厥聯盟?”


    姬初伶牙俐齒,笑道:“能指使尚書令的也沒有幾個,尤其景相是指使不動的。所以,莫非是你有心跟突厥勾結?他一向聽你的話,連千金也獻給你。”


    “你說話永遠這樣。”宇文思不置可否,平靜道,“此事很快見分曉,該放的要放,該殺的也要殺,你不用多費唇舌,靜觀其變吧。”


    姬初意味深長地低頭看自己的指甲:“你要是這樣說,那該放的就未必放得出來。”


    “放不出來,那就是該死了。”


    “我明白了。”姬初點頭,對言外之意心領神會:若真到了玉石俱焚的地步,他寧肯兩個一起死,也絕不放過景相。事已至此,毫無轉機。太子一黨失去景相,必須要盡快扶上去別的人才能穩住局麵。


    她若有所思,慢慢起身出了門。


    李為看了看軟榻上的劉姑娘,問道:“君侯打算把劉姑娘怎麽辦?”


    “先送她回去。如果尚書令出不來,她以後就跟著我。”宇文思說著這樣的話,麵色卻很冷淡,連一點遐想也沒有。


    有人聞言揶揄:“她還沒怎麽樣呢,王妃已經這麽不高興了。要真跟著君侯,不知道每天菜裏得多酸,君侯忍不忍得住啊?”


    宇文思哼笑,擺手道:“她是沒有空在意這些的,剛才來也不是為了這個。不要談這些沒用的事,景相的第一封信現在到哪兒了?”


    “隻知道過了秦嶺。信使不走官道,專往深山老林裏去,一直時隱時現,不能確定。”宋凡生自責道,“是學生辦事不利。”


    宇文思道:“這也不怪你,沒有誰是萬能的,不要放在心上。可知道上麵寫的是什麽?”


    李為道:“據丞相府耳目回報,是太子的親筆加東宮印信。從東宮拿回來就一直用九道火漆封住了,十二個高手一直守衛,景相也沒離開一步,所以……他們沒看見寫的是什麽。”但他知道寫的是什麽。


    “太子答應聯手是必然。隻是不知道怎麽出手,用什麽招數,這就有些防不勝防。”宇文思道,“不過這回錯在我,不該半夜入宮裏去,讓你們不敢隨意改變計劃,耽擱了去追第一封信的時間。”


    按原本的計劃,無論太子同意與否,回信都會被截住,突厥不可能得到消息。所以也不必擔心他們裏應外合。


    但現在一步踏錯,太子的印信竟送出去了,且無疑已經難以追回,這倒有點像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李為思及昨夜情形,不由歎氣道:“君侯也是身不由己。”


    宇文思頓了頓,笑道:“你說得對,我真是身不由己。”


    方才揶揄的那人又不合時宜地追問:“身不由己,那由誰呢?”


    宇文思微笑著看了他一眼,起身散了議會。


    李為拍了拍這人的肩膀,提醒道:“容我給你一個忠告:不是什麽人都可以在君侯麵前隨便開玩笑的。你日後最好謹言慎行。”


    刑部給事中方才已覺得宇文思帶笑的眼神很冷刻,讓人心底發寒,再見李為也如此嚴肅,不禁慌張道:“下官並非存心冒犯,隻是……萬望侍中替下官在君侯麵前美言一二。下官爬上這個微末之位也很費了一番工夫,實在不想因為失言而斷送前程。”


    “把心放在肚子裏。你還年輕,隻要好好替對的人辦事,前途無量,斷送不了。”李為語重心長地對他點了點頭,也快步走了。


    刑部給事中愣在原地,把這番話翻來覆去揣測了半天,終於露出奇異的恍然之色。


    沒過半月,突厥果然大舉再犯,宇文思信守承諾,命宇文和領兵,宋凡生為大前鋒,率二十四萬大軍出征。


    禮部擬定吉日,選了十二月十二為三軍誓師,宴群臣。


    這一日萬裏無雲,廣場上站滿了人,筵席鋪開長長的一大片,宇文思與太子正坐最上方主位。誓師儀式完畢,先是宇文思祝酒,及至宇文和、宋凡生等主將端杯到了太子身前時,太子不知在想什麽,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沒注意眾人的視線已經匯聚到自己身上。


    東宮屬官不著痕跡地在案下扯了扯太子的衣袖,他這才回神,連忙舉樽,潦草地說了一句:“本宮祝諸位將軍旗開得勝,將突厥這等蠻夷打得一潰千裏,踏平單於王帳,揚我中原國威。”


    “臣等必不負太子殿下厚望。”雙方一飲而盡。


    宇文思偏頭微笑道:“太子真希望他們旗開得勝,將突厥打得一潰千裏嗎?”


    太子聽出他話中有話,悚然驚懼,閑閑地往後一靠,也勉強笑道:“陳王何出此言?當然本宮是真希望如此的。難不成還能希望突厥打進中原來?”


    “那也未必見得。”宇文思頗為玩味地道,“若是突厥打進中原來,先滅了我,又與太子握手言和,主動退兵,這豈非太子日夜期盼的好事?”


    太子訕笑:“總不可能平白無故就要握手言和地退兵?他們邊陲蠻夷最是凶悍狠辣,斷不會路見不平就損兵折將、好心相助,陳王想太多了。”


    “所以很可能提個條件,比如要去十幾座城池——”宇文思看著太子一下變了臉色,不由笑了,“太子臉色怎麽這樣難看?”


    太子道:“今日風大,有點冷,本宮回去換件大氅再來。”


    他說著匆忙起身領著一群人走了。


    姬初在宇文思左側下座,遊移不定的目光撞上宋行儉,發現他一直看過來,不由“噗”地一笑,衝他舉了舉酒樽。


    宋行儉得到青睞,忽然之間喜上眉梢,端杯悄悄從筵席背後繞了一大圈來到她身旁。


    “你怎麽不早告訴我你是陳王妃?那樣我也可以早點死心了。”宋行儉仰頭一口幹,神情十分鬱悶。


    姬初笑道:“你這話不對,哪有逢人就說自己是陳王妃的,那也太沒有格調。不過你要死心也不是沒有辦法,等下好好看著,看清楚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我一下就讓你死心。”


    宋行儉茫然卻堅持道:“怎麽會?我不想死心,也不會死心的。你活著一天,我就想你一天,你死了,我總還是想著你。”


    “這話聽著不吉祥,像是咒我早死。”


    “你真死了,我就下去找你。”


    姬初搖頭,覺得他實在太天真,比當初的自己還要天真——原來天真的時候真的這樣可笑。她忍不住掩唇大笑,歪頭和他竊竊私語:“你和你兄長秉性怎麽這麽不一樣,是親的麽?”


    “當然是,你和太子也很不一樣。”宋行儉道,“這沒什麽好奇怪的,要完全一樣才好奇怪呢。”


    “說得也是。你擔心宋凡生一去不回麽?”


    宋行儉愣了一下,慢慢回頭去凝視宋凡生高大冷肅的背影,那一身銀灰的盔甲、鮮豔的紅纓、漆黑的披風都帶著冰冷的死亡色彩。他看了一陣,回過頭道:“兄長是大丈夫,真男兒,馬革裹屍亦是他一生夙願,我不擔心。”


    姬初慢慢收斂了笑意,道:“你兄長之前想殺我呢,欺負弱女子,也好算是大丈夫麽?”


    “他殺你?憑你的身份,他怎麽能做得出來!”宋行儉感到震驚,但眼神裏複雜的悔恨顯出他全然相信她的話。


    姬初問道:“如果我與你兄長勢不兩立,你怎麽辦?”


    宋行儉正左右為難,忽然宇文思看過來,對他招了招手。他走過去,聽見宇文思低聲笑道:“你不要親近她,她會讓你發瘋。”


    這聽起來像是規勸,又像是警告。


    宋行儉沉默須臾,道:“我願意為她發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和君侯不一樣。倘若發了瘋就讓我覺得酣暢淋漓,此生無憾,那麽我立刻死了,也是值得的。我不在意生命的長短,二十歲也可以過完這一生。”


    宇文思仍然微笑,大約不生氣:“那你最好等我死了再發瘋。”


    姬初聽見了這話,嗤笑道:“宋行儉,你不要理會他。他什麽時候死沒關係,我盡早和他分開,你想怎麽發瘋就怎麽發瘋。”


    “盡早是多早?”宋行儉一下子回頭。


    她理也不理宇文思,答道:“也許就是明天。”


    宋行儉刹那咧嘴傻笑,神采飛揚起來。若非眾目睽睽,禮節束縛,他幾乎想擁抱她。


    宇文思潑他冷水:“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明日永遠不會來,你隻活在今日。”


    “這種話我聽著怪別扭的。”姬初冷笑,抬抬下巴,看著對麵道,“你對劉姑娘說去吧,她肯定愛聽。”


    宇文思笑:“你不愛聽,我就不說。”


    “不敢當。你難得如此尊重我一次,我一會兒送你一個驚喜。”姬初拂撫了撫畫得狹長的眼妝,再也不肯裝出一副率真的樣子給他看。


    “但願是驚喜。”宇文思冷眼盯著悻悻回位的宋行儉道。


    宴上氣氛漸漸活躍,姬初眸光掃了一眼台下。很快就有一名武將露出微醉的模樣,站起來提議玩個擊鼓傳花。眾人都說好,可是又有人道:“若是傳到誰手裏,那人卻不肯飲怎麽辦?臣等武將不似文人可賦詩作對……”


    姬初漫不經心地出口提醒:“你們都是武將,耍賴自然按軍法來算為宜。”


    宇文思看著她的雙眼:“你這是要作令官?”


    “倒也沒什麽不可以。但我是不會擊鼓的,叫個人來打,我叫停就停。——就這麽辦吧。”姬初起身,從宮人的盤子裏拿起山茶花,開始行令。


    說來巧合,連池不擅飲酒,偏偏每次姬初一叫停,花都在他懷裏。他疑心姬初故意整他,可姬初一直背對眾人,也看不見花傳到誰手裏了。


    連池咬牙又飲了這一杯,眼前天旋地轉,早已經模糊一片,什麽都看不清。


    他剛要開口退出去,誰知道那朵花又扔進了懷裏。連池心中生氣,也不辨方向,直接搖搖晃晃地離席,口中道:“不行了,我不能再——”


    有人拉住他的袖子笑道:“誒,連將軍,這一輪已傳到你手裏了,怎好抵賴?無論怎樣,飲了再走。”


    “不,我再飲真要暈了。”連池扯出衣袖,胡亂走了幾步,不但沒出去,反倒進了正中間。朝臣們都隻顧取笑他,絲毫不記得懲罰為何物。


    突然之間,殺氣騰騰的雪白劍光從眼前劃過,姬初不知從何處奪了劍在手,一把送進連池的喉嚨。


    這一劍速度極快,他醉得沒有感知,連叫也沒有叫一聲,已經立死當場,鮮血流了一地。


    一眾朝臣吃驚地閉了嘴。


    姬初撒手,將長劍丟在連池的屍體上,麵不改色地笑道:“連將軍臨陣脫逃,按軍法斬立決。諸位繼續吧,就當是以他的血祭旗了。”


    她堂而皇之地報了仇。當著百官的麵殺人,卻一刀斃命,幹脆利落,輕描淡寫。


    宋凡生盯著仍然一臉死不足惜的弟弟,心裏沒來由一陣不安。


    再繼續擊鼓傳花時,因有了前車之鑒,一個二個飲酒都格外痛快,十足是不醉不歸的架勢。


    宇文思看場麵鬧得不像話,便製止道:“夠了。”


    話音剛落,一幹武將如蒙大赦,紛紛回頭大吐。


    姬初坐回去,見狀不由大笑,豔麗的唇色使她淒清冷刻的眸光更帶出一種異樣的邪氣。


    這不是好兆頭。


    轉眼白日的喧囂都因入了夜而一刹那冷寂下來。


    姬初立在庭中凝視滿天星光,又想起宇文元給她抓的螢火蟲。想起來也隻是流淚,她再也見不到那樣美的螢火,再也見不到這個偏執桀驁的人。


    宇文思坐在房裏看了好一陣折子,才見她神情懨懨地進來,便抬起頭笑道:“你今日實在威風得很,快趕上我了。不過殺我的將領,怎麽也算不上驚喜,我就知道你的好話得反著聽。”


    “他自尋死路,誰叫我是個記仇的人。”姬初神色很淡,連假笑也吝嗇。“宇文和被你打發走了,趕緊寫和離書給我,半點不想再待在這裏。”


    宇文思撂下筆,沉默了須臾,又笑著問道:“你已做戲那麽久,怎麽最後一晚不肯給個好臉色?”


    “我的好臉色沒有用呀,景相還是要死,半點回旋的餘地也沒有。不像劉姑娘有辦法,可以一跪解千愁:這才幾天,刑部已把尚書令的罪名洗幹淨了,再過兩天必然會放出來。不是你授意,誰肯這麽盡心盡力?”姬初將白紙壓在他麵前,道,“寫吧。”


    宇文思皺眉道:“你這是完全不講道理了。尚書令本來與此事沒有關聯,他放出來是應該的,而且是我的人,救他天經地義。景相則不同,首先一條,他是你們的人,是我的敵人。其次也確然沒有冤枉他,你們聯合別人鏟除我,我又為什麽要放虎歸山?”


    “是,講道理:因為劉姑娘是你的人,所以尚書令放出來是應該的。”姬初一臉“我都明白,你不用解釋”的神情。


    因為按照他這樣顛倒黑白的解釋方法,可以說是所有人對不起他,他絕沒有一丁點不對。所以他害死先帝應該,他篡位應該,他大肆屠殺宮人應該,他企圖侮辱皇後應該,他鏟除異己、打壓太子都是應該。這是他的道理,她自然沒法跟他講。


    宇文思看著她,臉色也冷下去。


    姬初連筆也給他蘸了墨汁,遞給他,不耐煩道:“快點。”


    “你命令我?”


    “哪敢呢,我是請求你——苦苦哀求。”


    “你要想好,你不是陳王妃,處境會壞很多。”


    他這時候倒裝起好心腸了。


    姬初稀奇地道:“真是多謝你替我考慮,我簡直受寵若驚。不過我是陳王妃的時候,處境也沒見得好到哪裏去。”


    宇文思訝然道:“你處境還不好?你今日當著百官殺人,殺的還是神策軍執金吾,可誰敢站起來說你什麽?你若不是陳王妃,你再去試試,看是個什麽結果。”


    “跟景相比起來,連池分量還不夠。”姬初指著他道,“更何況你對我太不好了,一言不合就要命。”


    “好,我對你不好。”宇文思淡淡地點頭,帶著微妙冷意的目光從她臉上一下子收回來,提筆就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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